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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害怕……要是我见不到你了,死了……”沈青折说,“别忘了我。”
时旭东在空隙说了一句“别说这种话”,就又沉默下去,捏着他的手,觉得他的手太冰了一点。
“怎么不说话?”沈青折问。
或许是因为真的经历过生离死别,他们俩很少论及生死。不只是时旭东不敢说,沈青折自己也在逃避。
这件事本来应该在他醒来之后,就和时旭东好好谈谈的。
可是当时时小狗的反应太过激了,要安抚他的情绪,就不得不一拖再拖。拖了几天,就被接踵而至的烦心事绊住,直至现在。
虽然现在也不算是说话的好时候。
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清楚。不好不坏地一直拖到今年,看到一点点好转的苗头了,又被箭伤了根底。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翠环长大,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年的春天。
“我还以为……”
“会说请忘了我,是吗?”
“嗯。”
“我……如果是几年前刚刚来的时候,可能会这么说。但是现在,我想请你不要忘记我,”沈青折看着他,“就当我自私一次,我希望会有人永远记得我。”
时旭东心里难受得厉害。
“不要这么乖……你可以再多要求一点。”
沈青折提要求:“把那个卢杞还有那个臭脸猫给我打一顿。”
时旭东郑重点头。
只是这么一点点要求吗……若是他,他肯定要把越昶给杀了。时旭东想。
而且为了防止去地下打扰到青折,必须请觉慧大师做法,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沈青折继续说着:“抬棺出征,底定淮西。”
“碰瓷左宗棠?”时旭东勉强笑了笑,说,“好,我答应你。”
“打到逻娑城,生擒吐蕃赞普。”
“嗯。”
“把喜马拉雅山炸一个洞,让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吹到高原上,改造青藏高原的气候。”
时旭东:“?”
“建设红岸基地,向三体人发射信号,将我们地球猫猫教的福音播撒到宇宙中,猫猫得而猪猪。”
猫猫教狂信徒时旭东:“……多少有些过分了。”
“前面完不完成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给我求个宰相位置,”沈青折怕他不了解,凑近了说,“是‘中书门下同平章事’,注意看着小德写,中书门下同平章事。”
他重复了两遍,又沾了茶水在凭几上写字,叫时旭东有些茫然:“不是中书令,侍中什么的吗?”
“那些都是虚衔,”沈青折一脸严肃,“这个才是实职。”
为了毕生的当宰相梦想,沈青折已经把现在的官制研究透了,郑重道:“以节度使兼中书令、侍中或同平章事的都是虚衔,是使相。你要是搞错了,我死了也能被你气活。”
时旭东眼神闪动:“这样就能气活?”
沈青折:“……夸张手法。”
“如果到时候给了你实职,你死了怎么办公?”
“对哦,”沈青折想了想,“要不,把文书烧给我,我处理好了就托梦?”
时旭东幽幽地说:“请沈相简化一下办公流程,让老百姓办事只跑一趟。”
沈青折:“……”
“而且烧纸会造成大气污染。”
沈青折张了张嘴,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无力反驳。
时旭东攥着他的手:“所以活着才能当大官。”
为了地球猫猫教,为了让印度洋暖湿气流吹到青藏高原上,为了当宰相,沈青折不得不捏着鼻子喝药。
药是让郑叔则派人抓来的,苦得一比吊糟,郑叔则在充盈着药味的屋子里,又说了一条坏消息。
“接战了?”沈青折抬头,“伤亡几何?”
“哥舒将军说,突然与叛军一部遭遇,伤亡着实惨重,他现在退到了彭婆,叛军也退回了汝州。”
郑叔则说到这里,又赶忙说了句:“我只说,说节度……身体不适,要在东都少留几日。”
沈青折皱眉。
这是暂时还不想放他走。
他不去前线,仅仅靠着这样只言片语,怎么也没办法做出判断,遑论调度指挥。
本来准备慢慢磨臭脸猫的脾气,但现在被卢杞指示郑叔则,把他困在洛阳……他这次出来干嘛,公费旅游吗?
好在哥舒曜此人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他爹毕竟是哥舒翰,哪怕家学传了五分之一,也足够应付大部分的常规军事活动了。
但是。还是要说这个但是。
临时组建的队伍,比预计少上许多的人,还有桀骜不驯的将领,对上连克数城,气势汹汹的敌军,胜算太低了。别的不说,对方的组织度肯定是要比他们高的,动力也更充足。毕竟叛军不战就是死,他们不战……呃,还能拿钱。
现在发饷是按天算的。
沈青折把空了
的药碗放到案桌上:“留守要杀我,还是放我,给个准话。”
郑叔则又是直冒冷汗,匆匆告别,走出很远,隔着袖子捏了捏自己衣袖里的匕首。
不会被发现了吧?
好像沈青折的表情没有什么异常……但是他磕在桌子上的那一声那么响,怎么可能没听到?
他脸上表情变幻,时而惶恐,时而忧虑,中间一闪而过狠戾。那刹那他在想,不如就这么一刀结果了他算了。
上次颜公来时,他就没能下得去手,还能辩解说敬慕鲁公高义,于心有愧。可是沈青折……他死了能有什么后果?不过是再也没有新的《薛涛行纪》看罢了。
最终,他放下了手,变幻的表情固定到了一成不变的温厚,近于懦弱。
他挪着步子回到自己院中,果然又在上演着一出大戏,卢氏哭喊着要投井,旁边几个仆妇连忙拦着。
见郑叔则走进来,哭喊声更大了。
卢氏声音凄厉:“郑叔则!我跟着你有一天的好日子过吗?!叔侄各个升了官不说,我那小姐妹的郎君,今年还去了长安,在我面前炫耀了多少遍?你呢!你在这洛阳一待就是十好几年,洛阳留守说出去威风,你管了屁的事!”
他唯唯诺诺道:“还是管了事的……”
卢氏冷笑:“就是铺你那个陶管子?还是从什么《薛涛行纪》学的……下水道?我看她才叫是下水道!又脏又臭的妓女,也登得上台面了?”
郑叔则心里有些着恼,但压着火气不说话。
“我就是瞎了眼了才嫁给你!”卢氏见他不搭话,火气愈发旺了,“连点小事都办不好!”
小事?
杀人算是小事吗?
那股火烧得越来越旺,积攒了许多年的憋闷忽然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叫郑叔则浑身都烧得战栗起来——
“小事?!你给我杀一个试试!”
大吼之后,郑叔则忽然觉得无比畅快,在满院惊愕的寂静里,把衣袖里的匕首掏出来,掷了出去:“人就在厢房关着,现在就去啊!”
一贯温厚的人爆发出来格外吓人,叫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院里一时落针可闻。
“你……你吼我?”卢氏有些不敢置信,“你凭什么吼我?我不都是为了你,我了我们这个家?”
她像是找到了信念,声音重新大了起来:“对,对我都是,我都是为了你啊,你不想回长安任职吗?族叔都打点好了,长安丞和京兆少尹,说是为了什么、什么间架税,都给罢了官,这两个职位,你去了长安随便挑……”
郑叔则意动,看着她。
“族叔给过你机会的,让你杀颜真卿你没杀,我知道那个老头子名气大。但是,但是这个人不一样,杀了他也没关系……”卢氏捡起了地上的匕首,重新递到了他的手里,重复道,“没关系,杀了他也没关系。”
郑叔则低头,看着重新回到自己手里的匕首。
没关系的。
杀掉他也没有关系。
一个病弱的,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的人。
而且沈青折还生着病。
卢氏说:“他本来就快要死了,你只是让他快点摆脱痛苦。是帮他解脱。”
郑叔则一点点握紧了匕首。
这条路上,谁不是踏着累累的尸骨往上爬,卢杞自己恐怕就背了不少人命,才一路走来,走到今天,走到了顶峰。
杨炎,不也是卢杞杀的吗?
他读的书里是治国齐家平天下,他面对的世界却是肮脏而混乱的,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多没有必要的坚持?
为什么?
他学的那些,君子之风也好,心怀天下也好,究竟有什么用?是能换来一点钱财,还是能换来一斛粟米?
今天能置下产业,靠的也并不是他的君子作风,而是靠着官身,靠着媚上欺下的官场逢迎,靠着卢氏娘家的支持。
卢氏说:“你帮他解脱吧。”
郑叔则攥着匕首,去而复返,推开了关着沈青折的房屋。
他的心跳得极快,仿佛是将要完成一件大事——也确实是大事,某种东西被摧毁的恐惧与快乐一同在胸中激荡,叫郑叔则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手汗。
他绕过了屏风:“节度——”
里面空无一人。
郑叔则呆愣在了原地,半晌,才发现案桌上留了一张字条。
“多谢款待,勿留。”
手一松,匕首落了下去,扎透了床榻。
他惶惶然站在原地,忽然像是被什么盯上一样,逃也似的跑出了屋子。
一刻钟前,郑叔则走远后,时旭东悄无声息地从梁上跃下来:
“他袖子里藏了利器。”
手放到案桌上的时候,袖子里的利器磕到边缘,发出了一点响动。当时郑叔则的脸都白了。
沈青折也看出来了,只是没有说破,装作不知。
“他想要动手,又不敢动手……”沈青折
叹气。
他把自己放到郑叔则的位置上,也能体会其中的难处。一边是势大的妻族,抵达世俗意义上成功的捷径,一边是自己的操守。难以取舍,才导致了这样的局面。
世上纯然的善和纯然的恶都少有,多半是这样的混沌形态,区别只在于一念之差。
沈青折不喜欢考验人性。导向善或者导向恶,有时候只需要轻轻拉一下,或者轻轻推一把。
“走吧,不给他出难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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