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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婆那边打起来了,汝州不安全,”李眸儿说,“鲁公,我们不能往那边去了……先喝口水,在这儿坐一会儿。”
颜真卿只会木木点头,听话地坐在石头上:“哦……哦……”
李眸儿解开连着她和鲁公的布条,又掏出两个竹筒,按着军中教的做法净水。她从河里舀满了其中一个竹筒,在阳光下面折出碎光,澄澈透亮。
这里面真的有所谓“细菌”吗?
可沈郎是天上来的人,一定是能看到他们看不到的东西。
见她注视着竹筒里的水发呆,颜真卿也像好奇的小孩一样,跟着凑过来看。
“里面也有一个玉儿。”
李眸儿笑了笑:“里面也有一个祖父。”
她把盛满水的竹筒放在稍高的平整石块上,另一个竹筒放在下面,用布条搭在两个竹筒之间。
“这个叫虹吸。我不敢生火,怕引来人。”
她没管颜真卿听没听懂,径直把自己学到的东西全都讲了出来。
“玉儿长大了,都知道很多耶耶不知道的事情。”颜真卿说,“好孩子。”
李眸儿只是笑,轻轻地说:
“如果您的玉儿能长到我这么大,会懂的更多。”
等了一段时间,高处的竹筒只剩下了杂质泥沙。
李眸儿把水先递给颜真卿,他喝了两口,就执意要“玉儿”先喝。
解了渴,两个人重新上路。
李眸儿把浸湿的布条挽了几圈,重新缠在小臂上,另一端连着颜真卿,把他的手绑得很紧。
她看了看前后的山野密林,颇有些进退失据之感。
本准备顺着北汝河往上游的汝州去,再往北向洛阳,求洛阳留守郑叔则的庇护。但现在只会一头扎进叛军怀里。
往回走……襄城周遭的盘查愈发严苛,李眸儿觉得自己这标志性的身高,他们这标志性的一老一少组合,一露面就会被抓走。
颜真卿现在糊里糊涂,李眸儿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玉儿……”颜真卿喊道,“我们去哪儿啊?”
“我们往回走,许州,”李眸儿说,“到李希烈的眼皮子底下晃悠。”
按照薛涛行纪里的说法,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李希烈几乎和李括前后脚接到了彭婆郊野接战的消息。
德宗李括拿到的消息是:大败叛军,挫败了他们进攻东都的企图,将之逼退回汝州一带。
李希烈拿到的消息是:大败敌军,挫败了他们的进军企图,将他们拒于汝州之外。
两个人都眯起了眼。
下一秒,德宗脸色阴晴不定,李希烈直接开始骂娘——
“妈了个吊子肏狗穴的李克诚,佯攻!他妈的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佯攻!谁他娘的让他真打了我操他妈的……”
周晃又开始头疼:“都统!”
他现在就是很好奇,天底下谁的妈没被他们都统问候过。
“还有你!”
周晃恍惚间想起来:对,我的老母也被骂过。
李希烈盯着他。周晃死鱼眼看着李希烈,视死如归地准备听他问候自己的老母亲。
等了半晌,李希烈居然咽了回去:“让你接任汝州别驾,还不启程?”
没骂到自己头上,周晃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下一秒,见他还不走,李希烈果然恢复了暴躁:“快给老子滚出去!”
满足了。
周晃走到门口,李希烈又喊:“滚回来!”
他茫然打转回来,对上自家都统那张阴鸷的脸,后背一凉。
“颜真卿找到了吗?”
周晃不敢说话。
李希烈轻轻地嗤笑一声:“插着翅膀飞了不成?……川蜀口音,还是个姑娘,难不成是那个沈什么来着派的人?”
“沈青折。”周晃答道。
“他在洛阳?”李括抬了下眼皮,“洛阳留守,似乎与卢卿家中有姻亲。”
卢杞背后的冷汗冒了一层,赶忙道:“陛下当真是好记性。”
他们这位陛下,别的不说,记性是一等一的好。
李括说了这句,别的没再提。
卢杞惯会揣摩圣意,立刻明白过来陛下这是在敲打他——再想报私仇,也得等此战之后,沈青折,现在还不能动。
李括闲闲看着手里的纸张,从沈青折处搜集而来,居然是一张完备的长安舆图,还有些古怪的标注。
他想做什么?
旁边有一排蝇头小楷,线条很细,似乎是削尖的炭笔写出来的。李括凑了很近才看清楚:
长安下水道改造计划。
后面跟着一行小字:臭臭。积水。
李括:“……”
出了延英殿,卢杞一路心事重重,回到自己府上招来心腹密语了一番,叫他赶紧去洛阳,拦住郑叔则不要下手。
如果晚
了一步……
卢杞比了一个刀砍手势:“郑叔则,总会有仇家的。”
他被仇家灭了全家,乱刀砍死,沈青折不过是借住的时间不大巧,不幸被牵连而已。
这些都跟他卢杞没有任何关系。
“记住,沈青折的头一定要带回来。”
李希烈阴着脸:“你去汝州跟李克诚说,要么他提着沈青折的头来,要么提着自己的头来!”
“都统,”周晃犹豫了很久,“人怎么提着自己的头来。”
“滚蛋!”
沈青折赶到了彭婆郊野新立起的大营,一片来往忙碌之相,空气里都隐隐弥漫着战场上的血腥味。
他被时旭东扶下马,听见背后有人唤了一声:“沈郎?”
沈青折回头,看见一个面目普通的将士,跛着脚往他这里走。
有些面熟。
“沈郎,时都头,”对方叉手一礼,“三年前于剑门关见过。”
沈青折看了眼他胳膊上的蓝色布条:“邠宁?你是叫……陈介然?”
曲环那次援兵之中就有邠宁兵,这次征召之中也有邠宁兵。
“沈郎竟还记得,”陈介然一时怔然,正色道,“邠宁行军司马,陈介然。”
“自然记得,当时你躺在担架上,也要喝庆功酒。”
“是,”陈介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见沈青折的视线扫过自己的腿,解释道,“这条腿是那时被山石砸的。好在沈郎营中大夫妙手回春,让某保住了腿,只是稍微有一点跛,不碍事。”
沈青折想起剑门关那一役,动用了火药,山石崩裂,造成了大量非战斗性减员。
一方面可以说是以最小代价结束了剑门关战役。
另一方面……面前就活生生站着一个“代价”之一。
如果有选择,谁会愿意去当被牺牲的“代价”?
他有时候会想,将火药投入到战争之中,是不是做错了,将本就滑向深渊的历史又往更深处推了一把。
似乎是察觉到气氛有些凝滞,陈介然忙说出了叫住他们的缘由。
“某是想提醒沈郎,这个时刻还是不要去大营见哥舒将军,或者换身衣服再去,”陈介然苦笑,“免得触霉头。”
“什么叫触霉头?”
“某之前不知哥舒将军行事风格,也曾冒然报告军情。但是被打了出来,说是……这个时候,哥舒将军不能见着蓝色。”
沈青折看了看自己身上深蓝色圆领袍,愈发茫然。
而且什么叫冒然报告军情?不冒然能行吗?
陈介然怕他不信,连忙喊住了路过一人:“阿宝,你来,上次你是怎么被打的,都说说。”
陈宝攥着一根断了的杆子过来,似乎有些近视,挨得很近了才认出来:“沈郎!”
他欢天喜地,企图拉沈青折,被时旭东隔开。陈宝眯起眼看清楚人,更激动了:“哎呀,时都头!是我呀,阿宝,每次添药都会炸的那个阿宝,火器队,想起来了没?”
时旭东不是太愿意想起。
说起火器队,沈青折更糊涂了:“所以带了火器队?我怎么不知道?”
虽然很多事他都没管,也没插手哥舒曜营里的具体事务。但带了多少队伍、分别来自哪里,都是什么类型部队他还是知道的。
难道哥舒曜是想悄悄用火药,惊艳所有人?
“带了,但是打散编入了各营。”
把炮兵解散编入步兵营……沈青折觉得哥舒曜可能有自己的考虑。
但是下一秒,陈介然就苦笑着说:
“哥舒将军说他命里犯火。”
沈青折:“?”
“最好是不要见火,火药就更不能带了。”
沈青折:“……”臭脸猫这都什么怪癖啊。
他看了眼陈宝手里的杆子:“这是旗杆?”
“是,”陈宝有些低落下去,“这位兄弟……是被哥舒将军挑下马的,哥舒将军营里的老兵说……说是因为旗杆被射断了,不吉利。之前他耶耶的旗杆断了,就打了败仗。”
沈青折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这都什么啊。
“我去会会他,”沈青折连气都气不动了,折身往主帐走。
“沈郎,”陈介然忙拦他,“衣服还是换一下。”
“我是他的上级,还敢把我打出去不成?”
但是到了营门口,守着的将士拦住了他,给出了一个让沈青折头晕目眩的理由——
今天日子不好,谁的面都不见。
沈青折张了张嘴,沉默了半天,抓住时旭东胳膊勉强稳住身形:“我想吸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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