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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修身心疲惫地从德国国家魔法学院回到劳伦茨堡后,倒头就睡,仿佛他的最后一丝力气在走到床边后被用完了。他睡了足足20个小时,在第二天下午才被温暖的阳光叫醒。他花了很大的努力睁开眼睛,迷糊间看到一双带着白手套的手捧着书漂浮在床头。书的面前漂浮着一对眼球。虽然空气中只有一对眼球和一双手,但马修知道那属于同一个人。现在劳伦茨有更多的身体部分可以出现在人界,这使他做到了曾经做不到的事,比如捧着一本书看。 马修觉得这样的场景十分新鲜。他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却发出一声不想起床的呻吟。 那双眼球将目光从书上转移到他的脸上。眼球消失,劳伦茨的嘴唇露了出来,说:“下午好,医生。” 马修:“下午好,绅士。……下午?”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问,“有病人来吗?” 劳伦茨:“你希望呢?” 马修愣愣地想了一会儿,说:“好吧……好吧……看来没有人来。把书合上吧,亲爱的,我要起床了。” 马修悠闲的一天从下午开始了。他从洗手间里出来后,就抓着面包和干酪坐到了仍然阳光充足的写字台前,翻开了那本足有词典那么厚的精装版史学巨着。那是克里斯蒂安破例为他借来的《近代魔法史》——在那之前,很少有魔法学院以外的人有幸读到那里的书。他实在好奇国家魔法学院的教科书里会怎样描述他的故事,翻到目录这一页,用手指点着寻找与魔物心理学相关的章节,很快就找到了这样一条章节名:魔物心理学的形成与发展。 “嘿!快看!”马修翻到相应章节,得意扬扬地指着自己的照片对劳伦茨说,“我记得给我拍这张照的家伙。他是个有着奇思妙想的魔法师。我为他的魔宠看了病,他就用光留影魔法为我拍了一张照。要知道那时候人类的摄影技术只是刚起步,他的魔法令我大开眼界。” 劳伦茨的目光落在纸页上,看到一张马修的彩色照片,照片下方注释着他的身份。 马修?格里夫(1802—?) 魔物心理学家。早期魔物心理协会的十二个成员之一。摄于1830年,纽伦堡,德国。 劳伦茨:“1802年?” 马修:“呃……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事实上我可能稍微再老这么一点点。我从1802年开始使用这个名字。” 劳伦茨没有评价,继续看着那张照片。马修看上去和现在一样年轻,穿着两百年前流行的束袖衬衫和马甲,带着一顶礼帽,绿眼睛里闪烁着令人愉快的笑容。 劳伦茨注视着这张照片,他发现了什么,说:“看这个。”他的指尖燃起一小团光,轻轻地点在那张照片上。马修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立刻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看到照片里的自己竟然动了起来。笑容绽开得更加舒展,不仅如此,相片里的人还张开嘴说话了。 “说实话留影是了不起的技术,非常了不起。不过记得把我留得帅一些。” 听到这有些愚蠢的叮嘱,劳伦茨嘴角弯弯,露出会心一笑。 “噗!”马修差点被面包呛到,大声说,“这是污蔑!这么蠢的话真的是我说的吗??每个魔法学院的学生都听见了!天哪他根本没告诉我他能记录声音!” “不会。但是听见的学生说不定会让你一遍遍地循环播放那句话。”劳伦茨毫无诚意地安慰道,“也许他们那天指着你的时候是在说……” 马修:“……看呐,那是我们教科书上那个白痴!” “我可没这么说。” “很高兴你没有说出来。” “1822年,在魔法师斯派克?李的号召下,首个以辅导魔物心理健康的协会hah*成立。成员12名。这个数字在接下来的两百年中不断增加,现在hah的成员已经遍布全世界。” 劳伦茨喃喃念道,“会长斯派克?李是来自……”他跳过几行,在找到关键词后继续念道,“这里不得不提的是,在最初加入协会的成员中,有一名引人注目的学者,他的名字是马修?格里夫医生。”他念完这句,看了马修一眼,又继续道,“马修?格里夫是当代第一个提出魔物心理学概念的人,在他的着作《魔物心理学导论》中第一次提出了魔物心理、魔物催眠等概念……”劳伦茨又跳过了几行,“他拥有长达数年的,与魔物相处的经历……” “事实上是数百年。”马修补插嘴道。 劳伦茨的关注点却是——“你的着作?” 马修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摸摸后脑勺说;“似乎……是的。你知道我习惯做笔记。在魔物心理学刚刚在我脑袋里成型的时候,我把自己的每一个想法都记录下来。然后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奸商,他对我说,嘿,何不把你的笔记印成书呢,我的笔记就莫名其妙成了我的着作。”他说完,发现劳伦茨仍然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急忙补充道,“我可不是故意不提起来!这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谁会一直记得呢?” 劳伦茨饶有兴致地说:“ 我发现我并不了解你。” 马修:“你这么说我并不惊讶。我很愿意让你了解我的过去。当然如果你有兴趣,你也可以了解我的别的地方,咳咳,你很受欢迎。”他摊摊手,表示自己的想法很正直,完全没有在想“别的地方”指的是什么。 劳伦茨:“在哪里可以看到你的书?” 马修举起手大声说:“这不重要!忘了那书吧,重要的是互相理解不是吗?……啊我知道了,让我们准备一个对方不知道的小秘密,然后一二三一起说出来。你觉得我的想法如何?” 劳伦茨:“我想不到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 马修:“……” 劳伦茨看到马修可怜巴巴的表情,只能接着说:“好吧。” 马修:“很好。来,一,二,三。我老爸其实只是想试试看把男孩儿当女孩儿养大……嘿!你说好一起说呢?!” 劳伦茨:“那我们就别想听清对方在说什么,白痴。” 马修咬牙切齿:“我绝不承认你是个绅士!” 劳伦茨的眼睛消失,空气中出现了他的手。他安抚地将一只手按在马修毛茸茸的卷发上,说:“继续说,你的父亲。” 马修安静了下来,郁闷地叹了口气说:“我的老爸只是为了看看把男孩当女孩养大会怎样,他只是觉得好玩,才在我身上施加了幻术。我的母亲是个人类,所以我的魔力在我那九百多个兄弟姐妹中几乎是最弱的一个。” 劳伦茨:“真的有九百多个吗?” 马修:“也许还不止?总之,那头种马不在乎失去我,但他喜欢我的母亲。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对这个实验感兴趣。好在我的母亲在世的时候,教导我像个男孩一样活着。出于天性,我比较喜欢自己是个男孩,所以我总是在人界游荡,很少回到地狱去。 “我的老爹的确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小把戏。而我,随着我长大我越来越觉得他的把戏让我丢人。所以当我遇见克罗塞尔的时候,我宁愿他相信人界的我是我的母亲和人类生下来的儿子。在这点上我似乎该为母亲的名誉负责。她是位很酷的学者,但是个痴情种子。……不过说实话,我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她很……温暖。”他抬眼看看劳伦茨,“嗯,就是这样。好了现在轮到你了。耍赖可不是绅士该有的行为。” 劳伦茨说:“你很爱你的母亲。” 马修:“我想是的。时间过去太久了。但让我回想的话,我想……我很爱她。” 劳伦茨:“我也是。我很爱我的家人。我曾经和我的父母住在一起,还有我的妹妹艾琳娜。” “你曾经说她叫苏希?”马修打断道。 “苏希是我的表亲……” “可我记得还有一个杰西卡?” “那是我的远方表亲……或者是某个皇亲国戚,我已经记不清了。你打算把我家族里的所有女性都打听清楚吗?” “当然不,”马修说,“可是作为一个学者,我对一切没有弄清的事物都很好奇。比如你还有罗琳、费雅玛、克里斯蒂……” 叩叩……叩叩…… “好了,学者。”劳伦茨说,“我决定结束我们效率如此低的谈话。” “等等!”马修试图抓住劳伦茨的手,劳伦茨的手立刻无情地消失在空气里。马修抓了个空,懊恼地说:“这不公平!” 叩叩……叩叩…… 马修与劳伦茨同时停了下来,将视线移向窗户。马修说:“你听见了声音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敲窗户。” 马修用了“东西”而不是人来形容敲窗户的家伙——谁让这里是二楼呢。 他们等待了一会儿,叩击声又响了起来。马修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口,劳伦茨不得不跟在他两步之内,也移到了窗口。马修将脸贴在窗户玻璃上往外张望,可是没有看见任何能够发出声响的人或魔物。 叩叩……叩叩…… 马修被离得如此近的叩击声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这时,从窗户缝传来了一个微弱又嘶哑的声音:“你好——有人吗——” 窗外的家伙听上去只剩最后一口气了,马修听到那声音,迟疑地说:“……请进。”顿了一顿又补上一句,“需要我的帮助吗?” “请打开窗户……”那个细小的声音吃力地提高声音说着。马修小心地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透过缝隙看到了那名不速之客,顿时睁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仿佛那东西无论出现在哪儿都比出现在他的窗台上更合理——他得说“那东西”,因为那东西真的不是一个人,看上去也不像个魔物。它只是一枚巴掌大的贝类,贝壳表面已经被太阳晒得干燥,就连柔软的肉体也几乎干涸。从它半开的壳里可以看到隐约的珠光。马修的常识告诉他这可以称为一只珍珠贝。 马修又将窗户开大一些,但除了这枚珍珠贝以外不再有任何的东西。看来刚才说话的只能是这枚贝类。 “你……你好?”马修结结巴巴地说,“我可以帮助你 吗?” “水……”那枚珍珠贝轻轻地吐出一个词,那似乎用光了它最后的力气,它说完后就缓缓地闭起了壳。 马修大惊失色,立刻将它捧到了桌子上。他打来了一盆水,将贝壳小心地浸入水里。但它并没有醒来。马修傻眼地看着它,在劳伦茨的提醒下他才注意到对方可能来自海洋,淡水对他不起作用。他又忙起来,手忙脚乱地搜索这枚贝壳的类别。当他发现它和海洋里的某种贝类长得非常相似后,他冲到厨房取来了盐,按照比例倒进了水里。 马修把水中的盐充分调匀后,那枚晕死过去的珍珠贝终于缓缓张开了它的壳。整个过程像打仗一般紧张,看到珍珠贝醒转过来,马修和劳伦茨松下一口气。 “上帝保佑,你还活着。”马修说。 “上帝?”劳伦茨半开玩笑地重复了一句。 马修耸肩:“没办法。黑暗之神可不管这些事。” 那枚虚弱的珍珠贝在盆子里将壳开到最大,让水充分地浸润自己。 “谢谢,”它用轻轻细细的声音说,“我会感激你们的。虽然这水的感觉有点扎……” 马修玩笑地说:“好的,下次我会记得少放点辣椒。” 他仍然对它的出现感到不可思议。一只来自海洋的贝类,而且还是活体,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座高山上的城堡里呢? “别放在心上,只是小事一桩。”他安慰着说道,“但是请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呢?” “我需要……”那枚珍珠贝虚弱且坚定地说,“我需要找到马修医生!” 马修怔了一下。这个答案似乎合情合理,但又有些意料之外。他问:“找到我?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啊!”那枚珍珠贝激动起来,短促地尖叫了一声,“你就是……就是马修医生吗?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来自北海,顺着莱茵河一路飘到这里,人们告诉我在这里可以找到你。呜呜……我出发的时候是秋天,后来下起了大雪,一整个冬天我都被困在水下,现在我终于找到了你,不枉费我花那么大的力气……” 马修几乎不敢相信:“你说,你来自北海??你横跨了整个德国,只是为了来找我帮忙吗?是你自己一点点爬上山,爬到我的窗口吗?” “是的。”珍珠贝颤声说,“原来我横跨了整个国家吗?我回去以后一定要告诉我的同伴们,他们绝对会瞠目结舌的……” 马修啼笑皆非地看着面前那只珍珠贝。它到底是靠着什么爬行呢?靠着干裂的贝壳?还是柔软无力的肉足?总之不管答案是什么,它是一只了不起的珍珠贝。 “好的,来吧。”马修郑重其事地坐了下来,说,“说出你的诉求。只要我能够办到,我都会尽力的。来,请告诉我,是什么让你一定要横穿整个德国来找到我。” 那枚珍珠贝冷静了下来,开始叙述自己的故事。 “我叫星光。我来自北海海岸线。” 那枚叫做星光的珍珠贝说道,“我来找你,是为了我的朋友海蓝。海蓝是一条鱼,颜色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美丽。但是,我那可怜的朋友被一个问题困扰着,使他终日伤心不已,变得越来越衰弱。如果再没有人帮助他,他一定会就这样死去的。” 马修:“他被怎样的问题困扰着呢?” 星光:“这正是我来寻找你的原因,马修医生。请你听我说下去。在我居住的海岸附近有一片森林。在很久很久以前,海蓝结识了一个雄性人,那个人类是守林人的后代,住在海边。在我的朋友海蓝仍然记得清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他告诉我们,那个人——我们管他叫火焰——曾经从一个恶劣的人类幼体手里救过他。可是海蓝和大多数的鱼类一样,他们的记性并不好。即使海蓝是一条有些特殊的鱼……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很特殊,但他的确和其他鱼类不一样。即使是这样,他的记忆也只能保留一昼一夜左右。 “随着时间流逝,他不断地忘记一天前发生的事。因此,他总是把石头上的绿藻当做写字板,记录一些事,其中就包括他被‘火焰’救回来的事。海蓝的身上有个伤痕,是那个人类幼体在他身上留下的。海蓝每次看到自己的伤痕,就会好奇当时发生了什么。无论我们怎样引开他的注意力,到最后他总是会发现它。然后想起来自己曾经被火焰救过的事。 “你可以想象吗,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想起那个叫火焰的人类,然后就要尽一切努力找他报恩。但在他寻找的途中,他往往忘了自己在找谁,等他莫名其妙地回到我们身边,看到他在绿藻上记录的故事,他又会想起‘火焰’,然后不顾一切地去寻找他。” 马修同情起那条叫做海蓝的鱼来,问:“然后呢,是什么让他伤心欲绝?” 星光叹了一口气——马修好奇一只珍珠贝是怎样做到叹气的——用一种悲天悯人的口吻说:“唔……让海蓝伤心欲绝的原因我马上就会提到。那是因为命运,医生。我想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命运。是命运最终让海蓝找到了火焰。 “那一天海蓝像 往常那样游到海岸边寻找火焰——如果你还没有弄混的话,就是那个守林人的后代。但那一天注定与往常不同。如果我们能料到后来海蓝会变成这样,那一天我一定死死夹住他的鱼鳍,不让他离开我们……”星光的声音变得很轻,陷入了深深的遗憾中。 马修在星光停顿思索的时候问道:“那一天海蓝遇到了火焰吗?” 星光回过了神来,说:“你说的没错,医生。后来海蓝回来后告诉我们,那天他遇到了火焰。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个人类。” 马修露出迟疑的神色,说:“既然他不记得那个人类,他怎样辨别那个人就是火焰呢?” 星光在水中缓缓扇动了两下贝壳,似乎是因为仓促混合的人造海水令它不舒适。它说:“我们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但海蓝只是说,那是因为我遇见了他。当我遇见他,我就知道那个人是他。” 马修无奈地唔了一声,说:“请继续。” 星光于是继续叙述起来。 “那天海蓝在海岸边看到了火焰。他看见火焰与另一个可能是雌性的人类走在一起。他们两个沿着海岸线来来回回地走来走去。海蓝用他最大的努力,在海里使劲地扑棱,想要引起他们的注意,但最终都没有成功。他从黄昏一直扑棱到日落,直到用光所有的力气。最后他意识到,再不回来的话,他就会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呆在那边,这才精疲力竭地回到了我们的居住地。尽管他非常失落,他仍然按照习惯将他的所见画在了绿藻上。”星光看到这里,仍然不忘嘲笑一句,“如果不是他向我们解释,那些画永远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明白。 “从此以后,我们发现海蓝有了一些变化。他仍然十分健忘,他总是不记得自己住在哪儿,不记得我们这些朋友,甚至不记得自己该吃什么,但他却隐约能记住自己遇见过一个人类。他简直是用自己的一辈子来记住了他。” “嗯。”马修应了一声,说,“这样知恩图报的情感值得尊敬。你说完了吗?” “不……没有。”星光忧郁地说,“那一天他确实很失落,但海蓝并没有那么容易受到打击。让他绝望的事发生在后来。请你耐心听我说下去。我们都为有这样执着的朋友感到自豪。但是海蓝并不这样觉得。虽然他总是忘记一天前的事,但是无法报恩的忧郁心情似乎在他的心里一天一天地积累了起来。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我们尝试劝说他放弃,但你知道,我们无法天天都苦口婆心地劝说他。 “某一天,我们一个不留神,海蓝又消失了。大家都以为他只是像往常那样去找那个人类,也会像往常那样在天黑之前回来。但很快我们就发现问题来了。我们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涨潮和退潮,但海蓝始终没有回来。那时我们才知道不太妙了。” “为什么?”马修仔细地做着笔记,在听到星光这么说时,他抬起头奇怪地问,“他曾经也经常离开,为什么这一次事情就糟糕了呢?” 星光迟疑地说:“因为那……那代表他迷路了。” 马修:“?”马修从星光了口吻中听出了些许异样的感觉,直觉告诉他星光在敷衍他。他微微皱起眉头,盯着那只泡在水里的珍珠贝看。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已经对这个来自海洋的,似乎有些匪夷所思的故事认真了起来。 “星光,你信任我吗?”马修用温和的声音问。 “……为什么这么问?”星光突然提高了音调。 “因为我希望得到你全部的信任,那样我才能知道怎样帮助你。”马修坦诚地说,“你说海蓝迷路了,但我觉得有些奇怪。按照你的说法,海蓝并不是第一次迷路,事实上因为他的记忆里的原因,他非常容易迷路。但这一次也许他遇到了更大的麻烦,我猜的对吗?” 马修透露出了适可而止的怀疑,并用温和的语调避免对方认为自己站在他的对立面。那对星光似乎管用。它又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决定吐露真相。 “好吧……”它无奈地说,“那是因为……因为……我的朋友海蓝,他有一个秘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马修嗯了一声,鼓励星光继续说下去。他发现自己不仅想帮助星光,而且对海蓝的去向本身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天哪……”珍珠贝星光懊恼地说,“我为什么要说那么多呢,我答应过他永远不对其他人提起他的秘密!” 马修挑起一边眉看着那枚珍珠贝,星光又自言自语地说:“但是他过了一天就忘了我的约定了。既然这样,那就当做没发生过吧。” 马修:“……” 星光做好了心理建设,郑重其事地说:“马修医生,今天我告诉你的事,希望你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我以我的名义保证,”马修欣然回答,“你所说的任何话,在经过你的同意之前,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 那简直是令人叹服的专业感,星光放松了下来,说:“好吧。那我得说,我说过海蓝是一条特殊的鱼,事实上我都不知道海蓝是否能算一条鱼。因为……”星光的声音变得神秘起来,“因为每到 满月的夜里,海蓝就会生出两条腿来。我曾亲眼见过他的整个后半部分从尾巴开始裂成两半,最后变成两条光溜溜的腿。相信我,除了腿之外,我不知道该怎样描述那两根东西。我确定那绝不是另一种尾巴。” 马修:“是怎样的腿,你可以描述吗?”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画了一个朝天的鱼头,又给它添上了两条蛙腿。 星光确定地说:“那两条腿不属于海洋,因为它们极不适于游泳。如果让我说,我倒觉得那像两条人类的腿。我见过人类的幼体,他们喜欢光着腿在海边走。海蓝的腿和他们的像极了。” 马修手一抖,差点将羽毛笔折断在手里。出于心理医生的专业素养,他并没有表露出自己的惊讶,而是默默地重新画了一只鱼头,在下面添上两条人类的毛腿。看到自己画出来的图像,他在心里啊了一声,轻声说:“鱼人。” “什么?”星光奇怪地问。 马修:“根据你的描述,我觉得你的朋友海蓝很可能是一条鱼人。” “鱼人?”星光问,“你是说,他不是一条鱼,而是……鱼人?” “我只在传说中听到过这种生物,但你让我相信了鱼人真的存在。好吧让我们言归正传,海蓝在满月时会长出两条腿。那么你的担心是什么呢?他离开的那一天正好是满月吗?” “是的。”星光遗憾地说,“从潮汐里我可以感觉到,那一天正好是满月。但是过了很多天,海蓝都没有回来过。我担心……不,我知道他一定是靠着自己的两条腿上岸了。我见过人类走路,如果他的那两条真的是腿的话,他一定可以像人类一样走路。但是我担心我那可怜的朋友是不是能在岸上好好地呼吸,会不会又被恶劣的人类幼体捉去玩弄。他实在是个令人担忧的家伙,他是那么的倔犟,又丝毫不肯相信人类的邪恶……对不起医生,我不是在说你邪恶。但大多数人类是邪恶的。他的记忆力那么差劲,却很少记录自己被欺负的事。你可以想象吗医生,他如果真的上了岸,他一定会倒大霉的。” 马修理解地点头,虽然星光并看不见。先不论海蓝的性格如何,仅仅是他那副鱼人的长相就足够让人害怕的了。如果他毫无防备地迈开腿上了岸,而周围又恰巧有人看见他,那他一定会被周围的人攻击。 马修:“那么,后来怎么样了呢。海蓝有再回来吗?” 星光:“是的,医生。感谢上帝,他回来了。” 马修:“那么,现在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上来。你为了海蓝不远千里来寻找我,告诉我他就要死了,是怎么回事呢?” 星光突然将它的贝壳张开,似乎在表达自己的愤怒。 “所以我说过,请你听我说完。”它大声说。 马修:“……” 马修心想我一直在听,可是你总也说不到重点呀。他不认为自己犯得着与一只珍珠贝生气,好脾气地耸耸肩,说:“好的,请继续。” 星光又将贝壳微微收拢,说:“我们等待了他很久很久。大海经历了她一次又一次的涨潮和落潮,可是海蓝始终不回来。我们试图循着海蓝的踪迹去寻找他,向每一只来自海岸附近的贝类、鱼类甚至邪恶的海鸥问起他。但我们没有得到哪怕一丁点的,关于他的消息。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谁都没说出来,可大家都在心里想,也许我们永远失去了这个朋友。 “在海蓝消失很长一段时间后,某一天,我们突然听到来自海岸的海鸥提起守林人的小屋。他们看见屋子里摆放着一只大鱼缸,里面住着一条鱼,他的颜色像海水一样蓝,像海水一样美丽。因为那是守林人,而火焰是守林人的后代,所以我们不约而同地相信,那条鱼一定就是我那可怜的朋友海蓝。” “我们央求海鸥带去消息,代价是一些食物。可是当海鸥折返的时候,他说那条鱼并不认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什么。但是他的鱼脊上的确有一道伤痕,和海蓝身上的伤痕一模一样。那时我们便知道,海蓝仍然活着。” “我们欣喜若狂,不惜用更多的食物笼络海鸥。在满月即将到来的那个傍晚,我们让海鸥给他带去消息,让他趁自己长出两条腿的时候回到海洋。尽管那意味着再次冒险,但是我们坚信即使他不再记得我们了,他一定也会听从我们的意见。因为对海洋生物的我们而言,自由是比情感更重要的东西。失去哪怕一天的自由,对我们来说都是煎熬。” 马修想插嘴问海蓝有没有听从你们的意见呢,但他想到星光的坏脾气,决定闭嘴。 星光自顾自地陈述着:“傍晚的时候,海鸥带着我们的口信,从我们这块海域飞走,飞向了林中的那间木屋。我们用全身心期盼着海蓝的归来。我们等啊等,等啊等……眼看着海水越来越黑,我知道太阳一定正在落到海面下面,天就要黑了。然而,直到海水完全变成浓黑,我们还是没有等来任何消息。我的同伴们很失望,纷纷闭上他们的壳睡去了。只有我不甘心地张着壳等了一整个晚上。我在黑夜中感觉着海水温柔地流动,直到从天空又落下一丝光线,透 过海面,照亮了我的周围……” 马修细心地记录着必要的笔记,此时抬起头看了星光一眼。 “他回来了?”他问道。 星光似乎颇为遗憾地闭起了贝壳。沉默许久,它又缓缓张开贝壳,说:“是的,他回来了。就在我们以为我们失去了所有的希望的时候,他回到了我们中间。我是第一个叫出声的,我的同伴们被我的叫声吵醒,纷纷张开贝壳,然后发现了他。当然,他完全不记得我们,他被我们的欢呼弄得一头雾水,但那时候我们由衷地为他的回归感到高兴。” 马修注意到当星光提起海蓝的回归时,它的口吻中透露出了一丝感慨。但这种感慨的口吻听上去并不如他所说的那般充满喜悦。马修猜想星光就快说到了问题的关键。而他猜的没错。 星光:“但是,我们很快就发现海蓝变了。在他消失的这段时间里,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也永远不会知道。但是自从海蓝回来以后,他就彻底失去了笑声。他不再有作为海蓝的他曾经有过的所有自信和活力。他就像一条死鱼一样在水底趴着一动不动,甚至任由沙子把自己掩盖起来,任由小鱼啄食自己身上的绿藻。我们都以为随着时间流逝,海蓝会忘记可能发生过的不快,毕竟他是那么的健忘,他的天性又是那么乐观。但事实上,在陆地上的经历却成为了他的梦魇。现在再多的失忆也救不了他了。这就是我为什么拼命来找你的原因,马修医生。” 马修:“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你能带我找到他,我会尽我的力量开导他。” “不。”星光却拒绝了他。马修疑惑地看着它。 星光:“不是这样的。我来这里是因为我听说你能够进入别人的脑袋——别人是这么跟我说的。希望你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不管怎么样,医生,你已经答应过我,说你一定会帮助他。你会遵守承诺对吗?我们希望你进入海蓝的脑袋,然后把他不愉快的记忆擦掉。也许火焰就是他不愉快的源头,请你帮助他忘记那些事,忘掉那个人类。如果不这样做,海蓝就要死去了。他的生命正在枯竭,就像失去了生命的珊瑚一样死气沉沉……” “等等……”马修不得不打断星光,“首先你得清楚,我无法进入别人的脑袋。” “请不要拒绝我。”星光请求道。它将贝壳张开到最大,柔软的躯体微微皱缩。马修看着它,目光渐渐变得惊讶起来。他看到星光努力掀起自己柔软的肉,露出肉与贝壳交接的地方。那里竟藏着几颗金色的珍珠。它不仅独自顺着河流来到阿尔卑斯山脚下,居然还携带着几颗珍珠! “这是我们唯一能给你的。”它用柔软的肉足将珍珠一颗一颗地推到贝壳边缘,“我代表我的族人,横跨了整个国家来找你,我不想让我的族人失望,更不想海蓝的最后一线希望消失。请帮助海蓝!” 马修怔怔地看看那只可怜的珍珠贝,又侧过头,求助地望向身边的劳伦茨。 劳伦茨显然被那只小小的珍珠贝打动了,正充满同情地看着它。当他注意到马修向自己投来求助的目光,便用魔法在他的笔记本上烫下一行字:你的催眠术用不上吗? 马修迟疑了一会儿,劳伦茨接着写道:我知道你的原则是不在人界使用魔法。这是你的决定。不过在决定前先看一眼地图。 地图? 马修好奇地图上会有什么让劳伦茨鼓励他打破自己的原则——要知道原则对一个德国人来说简直比生命更重要。他打开电子地图,随口问星光:“你说过你从北海沿着莱茵河过来?” 星光:“千真万确。我们居住在离入海口不远的地方。” 马修瞥了一眼莱茵河的位置,那条河流非常的长,跨过了几国,从荷兰鹿特丹的入海口一直延伸到他们所在的慕尼黑。 入海口……马修琢磨了一下,突然明白了劳伦茨让他看地图的原因,那令他瞠目结舌。他意识到如果星光居住的地方是入海口,那它从北海到慕尼黑的一路都是逆流而上,根本就不是他所想的那样随着河水飘过来的。 他惊讶地看了劳伦茨一眼,发现劳伦茨正用“这样你还忍心拒绝吗”的眼神看着他。马修正经地思考了几秒,像是努力地做了什么决定,然后扭头对珍珠贝说:“好吧。我会履行我的诺言,尽我所能帮助你。那恐怕不是进入别人的脑袋,但我大概知道,你希望我做的是什么。” 他再次低下头时,在纸上看到一行新的留言:谢谢,你是最棒的。 马修心想,没有比这更动听的情话了。 现在正是春夏交替的季节,北海上空阳光充足,海水就像翻滚的蓝水晶一样炫目。马修戴着太阳眼镜,穿着衬衫和沙滩短裤出现在海滩上,正躺在白色躺椅上喝着一杯果汁。他一点也不介意把这当做一次公费旅行。尽管他的出差申请到现在都没有得到批准,但那一点也不会影响他的好心情。他的身边放着另一只躺椅,头顶上撑开一把大伞,为他们遮去太过耀眼的阳光。 三天前,马修将珍珠贝星光放回了海中。他们约定,星光将海蓝请到海岸边,然后用一只信 使精灵通知他们过去会合。而现在整整过了三天,马修连一点消息也没有收到。在等待星光的期间,马修决定与他的房东一起享受假期。 令马修感到心满意足的是,这是劳伦茨第一次看见大海。尽管他像个真正的绅士那样适可而止地表达了对这里的喜欢,但马修看出来,他岂止是喜欢这里,他简直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美妙。在他们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像个孩子似的不住环顾四周,甚至连马修在说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一定在想大海怎么会这么大呢,竟然望不到边,也一定很想在沙子里赤足行走,马修无不好笑地想,但是要劝说他脱下鞋子一定像劝他脱掉内裤一样难。 啊……好吧,我希望劝他脱掉内裤就像脱掉鞋子那么简单,或许我该这么想。他在内心纠正了自己的说法。 劳伦茨的一双眼珠悬浮在躺椅上方,静静欣赏着海浪翻滚。前两天他还无法直视穿着比基尼的,“伤风败俗”的辣妹,而现在他已经能在她们向这里抛媚眼的时候保持冷静了。 “亲爱的,你该用欣赏的眼光看她们。”在马修再次礼貌地拒绝比基尼美人占用他身边“空着”的躺椅后,他对劳伦茨说,“连她们的爸爸都不在意她们露出大腿在男人面前走来走去。你的介意对她们是不公平的。” 劳伦茨并没有回答。 马修:“我猜你的父亲是一个严厉的人。据我所知,在你的那个年代,并不是人人都这么保守。你知道我指的是哪方面。” 他将果汁搁在一边,侧过头看着劳伦茨那双眼睛。劳伦茨的目光仍然流连在海面上,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阳光通过海面折射,映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那是多么漂亮的蓝色啊,他想,他的眼睛里简直有另一片大海。 劳伦茨说:“父亲不主张年轻人太过放纵。他知道我们周围的贵族过着怎样的生活,但私底下他总是用这些来教育我们。他以自律为傲,事实上他也因此获得了别人的尊重。当然,这种自律不仅体现在性的方面。” 马修耸肩:“真正的绅士。” 劳伦茨:“没错。” 马修唉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似的说:“但我猜即使是真正的绅士也不会介意在情人面前脱下内裤。”说完用哀怨的眼神看着劳伦茨。他以为劳伦茨会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鄙视他。而事实上劳伦茨只是有一些惊讶,并问:“在这儿?” 马修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劳伦茨。他发现劳伦茨没有冷血地拒绝,也没有争辩说在他的年代里根本没有内裤。不,他的问题表明他只是对地点有一些不满。 马修看到了希望,快速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激动地问:“你想在哪儿?” 劳伦茨认真地想了一秒,说:“我建议第一次在尽量舒适的地方。比如宾馆。” 马修:“仅仅是脱下内裤?” 劳伦茨:“你怎么会这样想。当然是做一个情人该做的。比如脱下你的衣服,抚摸你的全身。我有最基本的常识,不会令你失望。” 事情的发展顺利得不可思议。马修怀疑地看着劳伦茨。他就像谈论怎样做早餐一样冷静地谈论怎样做爱。马修用他心理医生的脑袋想了几秒,得到了一个重要结论——劳伦茨不是经验太过丰富,就是他尚不清楚做爱意味着什么。基于劳伦茨刚才所说的,关于父亲的自律,马修很快将前者否定了。 他什么都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马修脑袋里循环播放着这句话,目光变得热切起来。他从躺椅上站了起来,说:“走吧。” 谁也没有提起去哪儿,但这句“走吧”带着足以让人浮想联翩的魔力。他们心知肚明地往离开海滩的方向走去。 马修快步往回走,心中甚至产生了惴惴不安的感觉。他即将和他的情人来一次真正的约会,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他现在正切切实实地和劳伦茨往回宾馆的路上走,天晓得这种不安的感觉是怎么来的。 或许我有点紧张……不……其实他更应该紧张。 那这种不安的情绪到底是为什么…… 他混乱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直到他们走到海滩边缘,沙子消失的地方。一只海鸟远远地飞过来,飞向他们。而当它飞近了,马修才看清楚那是什么——那是他留给星光的信使精灵。它不折不扣地回来了,不折不扣地停在马修的指尖。 信使精灵张开嘴,星光的声音从它的嘴里冒了出来。马修都来不及让它闭嘴,它就将话语倾倒了出来。 “马修医生!请过来!请你马上过来!小精灵会带你来正确的位置!” 马修:“……” 马修:“我能当做还没收到信息吗?” 他带着那么一点希望扭头与劳伦茨面面相觑。后者想也不想就推翻了他们的计划,冷淡地说:“我建议我们先去找海蓝。” 好吧……我明白这不安的感觉是什么了。马修沮丧地想,早在我们的第一次接吻被打断,第一次表白被打断之后我就该明白了! 信使精灵带着马修沿 着海岸线走,渐渐远离了人群,深入了一片无人的海域。马修为了紧跟信使精灵,不得不像只猴子一样在巨大的岩石间爬来爬去。他当然不擅长这样的体力活,当信使精灵最终在离海岸不远的一小片海上盘旋的时候,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那里……就在那里……”他站在一大块岩石上,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说,“真快要了我的命!” 他从岩石上滑下来,踩到了沙滩上。他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进海水里,以免一个大浪把自己卷入深海。海水从他的膝盖慢慢淹没到腹部。最后,当海水淹没他的胸口时,他终于走到了信使精灵所在的位置。他感到海水巨大的浮力就快让他漂起来,尽力保持着平衡。 马修刚把头低下准备寻找星光,忽然感到肩上被两只手搭住,并感受到了与以往不同的重量。他回头看看,劳伦茨的嘴唇正凑在他的耳朵边。 “我不喜欢盐水。”劳伦茨解释着自己的行为。 马修:“……所以你整个趴在我的肩上了吗?” 劳伦茨冷静地争辩道:“对你来说并不准确。只有我自己能感觉到我的‘整个’。” 马修:“我可以想象你现在的姿势吗?” 劳伦茨:“你现在低头,然后忘了我的存在。” 马修照做了,但嘴里嘀咕了一句“没想到你这么沉。” 劳伦茨的眼睛也出现了,和马修一起低头寻找星光。海水澄清透明,没有一丝杂质,虽然海底离他们有一米多远,但每一粒沙子都看得清清楚楚。细腻的白沙几乎将马修的脚吞没。他抵抗着海水的阻力,在自己的周围寻找起星光的影子,并很快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见到了那只眼熟的珍珠贝。 “星光!”他对着海底大喊了一声。但是声音从空气传播到水里的时候显然打了折扣,星光一动不动。马修又喊了两声,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只能抱歉地对劳伦茨说:“亲爱的,恐怕你仍然逃不过海水。屏气。好了吗?” 劳伦茨:“唔。” 马修吸了一口气,然后弯腰扎进水里,试图将星光从沙子里捞起来。他的指尖碰到贝壳的一刹那,星光突然闭起了贝壳,将马修的指尖狠狠夹住。马修吓了一跳,在水中吐出一串泡泡。他勉强抓住星光,将它从水里拽了出来。 “呼……”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回头问,“赫伯特,你还好吗?” 幽灵在他脑后应了一声,表明不用担心,马修便低头看那只夹住自己食指的小家伙。 “星光?” “对不起……”星光听到马修的声音后松开了贝壳。马修忙接住它,并弯腰把它浸入水面下。他尽量压低身体,将耳朵压在水面听星光说话。星光细细的声音从水下传来:“对不起,在浅滩让我担惊受怕,我可能随时会被海鸥吃掉。” 马修:“不用担心,是我。海蓝呢?你叫我过来是不是为了见他吗?他看上去不在这里。” 提起海蓝,星光在水下叹了口气。 “对不起,医生。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海蓝。那个家伙仍然蹲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沙子掩盖了他的身体,水草长到了他的身上,但他却还是一动不动。也许他真的是你口中所说的妖怪鱼人,否则他那么久不吃东西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呢……”珍珠贝唠唠叨叨起来。 马修:“你的意思是你没法请他来到浅滩?如果我要见他我必须潜入水中?” 星光又叹了口气:“恰恰相反。” 马修了解星光的说话习惯,并没有问下去。星光整理了一下思绪,就自己说了起来。 “情况比这更糟糕一些。我在昨天天黑以前找到了海蓝。我花了很久的功夫才让他相信我曾经是他的朋友——他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然而,当我提出让他向你咨询的意见时,他明显地抗拒这个主意。他听说你可以让他忘记那个守林人的后代时,他显得非常顽固,甚至愤怒。我苦口婆心地劝说起他,他就干脆抖抖身上的沙子,把我丢在原地,自己游开了。我只是个贝壳,我甚至看不见他游向哪个方向。我在海底无助地喊他的名字,但我猜想他只是躲在不远处。当他发现我没头没脑地到处乱碰着找他的时候,他忍不住又出现了。” 马修再次同情起这个鱼人忠实的朋友来。 “然后呢?”他问。 星光的口吻中染上了浓浓的哀伤:“然后……如你所见,我没有成功。我没有心理学家那样善于开导人的嘴。我只会说一些他早就明白的道理。我现在只能告诉你我的猜测,马修医生。潮汐告诉我今晚是月圆之夜,而海蓝也能感觉到这一点。我猜想他会趁今晚回到守林人的木屋那里。 “他总是说他似乎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他需要亲自回去确认。也许原本他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但我的劝说却重燃了他的期望。我十分担心他回去以后,他就彻底完了。我担心又会发生什么事,将他最后一点生存的希望剥夺。你能明白我的担忧吗,医生?” “是的,我完全明白。”马修安抚地说道,“所以,你建议我今 晚在守林人的木屋附近等待他吗?你确定他一定会去吗?” 星光:“就算你不等在那里,你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寻找他。我也一样。” 马修无奈地摇摇头:“听上去很有道理。” 守林人的木屋在海边的森林里,离海岸并不远。木屋被一圈木栅栏围起来,虽然不大,但仍然有生活的痕迹。 马修正捧着一只玻璃罐头站在那间木屋的门前,罐头里装着那只心地善良的珍珠贝星光。他敲响了木屋的门。等待了一会儿,但是没有人应门。他又试了几次,结果一样。 马修自言自语似的说:“也许他出门了。我们要在这里等到天黑吗?”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发现距离天黑仍有三四个小时。 星光担忧地叹了口气,马修则显得轻松得多。 “我喜欢这里。森林总是给我宁静的感觉。大海也一样。”他说着,在门周围随意走动了几步。当他经过窗户时,留心透过玻璃往里看了一眼。然后,他的目光就无法挪开了。 注意到马修在往窗户里张望,劳伦茨的眼睛也出现在了他的脸侧。屋里非常阴暗,加之屋子的主人特地用窗帘将大部分的窗户遮盖起来,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清屋子里的情形。劳伦茨的眼睛几乎贴到了窗户上,当他看清了屋子深处的那张床上躺着一个人,他感到有些惊讶,嘴唇出现了。 “那就是‘火焰’吗?他还活着吗?”劳伦茨轻声问。 透过窗户,他们隐约看到黑漆漆的屋子里躺着的那个是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看上去像在沉睡,脸被阴影遮挡着,看不清他的长相,隐约能看到他稀疏的络腮胡。 马修眯起眼睛,试图看得更仔细。突然,他的肩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惊讶地回过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就被人掰着肩膀粗鲁地往旁边一推。那人的力气奇大无比,马修被推得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他手忙脚乱地保护住手里的玻璃罐,不让星光跌落在地上。同时抬起眼,看清了来人。那是个壮实的汉子,有着红棕色的卷发和浓密的胡子。那个汉子看起来有四十来岁,被太阳晒得很黑,此时正瞪着他,满脸都是戒备。 “老弟,”那个汉子用浑厚的声音说,“你在我屋子前面鬼鬼祟祟想干什么?” 马修立刻就明白了他是谁。他听上去脾气一点也不好,为了避免被揍,马修用最快的速度思考怎样回答。 “你好,我是个医生,我叫马修。”马修的脸上换上了他擅长的诚恳表情,说,“有人告诉我这里有个病人,需要我的帮助。你是守林人对吗?” 那个红棕卷发的大汉瞪着马修,似乎在考虑他的话的真实性。然而,马修的表情真诚得毫无破绽。守林人瞪了他一会儿,没有再提出怀疑。他默不作声地打开门。进屋后,头也不回地对马修说:“进来。” 马修悄悄地对手里的珍珠贝说:“不要让别人看到你说话。”然后进入了木屋里。那个汉子面色阴沉地拉开了房间各处的窗帘,让午后的阳光透进了屋子。马修的目光自然地落在了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脸上。那个男人很难看出年龄,但绝不超过三十岁。有着和那个汉子一样的红棕卷发以及络腮胡。事实上,他们长得十分相似,可以看出是一对父子。男人的面色苍白,没有血色。马修猜他在屋子里躺了绝对不止几天。也许是几个月,甚至是几年。 这情形稍微有点出乎意料。马修想着,会不会和海蓝有关呢。 “我叫汉斯,他是科林,是我的儿子。”守林人用他浑厚的声音说:“说吧,是谁让你来的。” 马修解释说:“我过来度假,然后听说科林被奇怪的事困扰。出于一名医生的责任心,我觉得我有必要过来看看是否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马修只说了“奇怪的事”,因为他不能确定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他只是病重,而与海蓝没有任何关系。也或许是海蓝的离开导致他病重。马修希望从汉斯的口中知道一些真相。 汉斯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马修不再等他请自己坐,自来熟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汉斯挠了挠自己浓密的胡子,似乎并不愿提起这些“奇怪的事”。他纠结了一会儿,说:“我说出来你恐怕不会相信……医生……” 马修提醒道:“马修。” 汉斯:“马修医生。我的儿子科林会变成这样,全是因为一条鱼。” 马修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但在汉斯看来,那似乎是在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他说,“你看,你果然不相信我。一年前,自从他养了那条杀千刀的妖怪开始,他就为它着迷。他的精神变得越来越不好。后来干脆醒不过来了。” 马修谨慎地露出感兴趣的样子,问:“妖怪鱼?那条鱼现在在哪里呢?” “没错。是真正的妖怪。我说给任何人听,他们都说我是在做梦,管我叫疯子汉斯。没有人会相信我。”说到这里,挑起了汉斯心中的怒气。那名守林人捏紧了石头那么硬的拳头,充满敌意地说,“你也一样。你来打听我的事,事实上你的心里 并不相信,你只会在心里嘲笑我。所以现在你离开这里,否则我的脾气就没那么好了。” 劳伦茨低声说:“放心,我不会让他揍你。” 马修做了一个只有他看得见的手势,表达了他的信任。他冷静地坐在椅子上,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而是盯着汉斯的眼睛认真而又温和地说:“我不认为你在说谎,汉斯先生。事实上在我过来之前就听说了妖怪的事。而我不像他们一样忽略一些细节。我猜科林遇到了一些非比寻常的麻烦,这是我过来的原因。” 他发现朴实的守林人眼里闪现出了一丝光芒,又接着说:“你现在无计可施,如果你相信我,将你所知道的告诉我,你也不会蒙受更多的损失。我既然已经过来了,我一定会试着帮助你。” 守林人汉斯的脸上露出了怀疑的神色,马修知道他正在思考要不要相信这个陌生人。 “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们。”他最终问道。 马修摊手,简练地说:“因为真相。我好奇真相。” “好吧。”这个答案似乎让汉斯释然,他松了口气,说,“一年前,我的儿子科林,”他望向躺在床上的那个红棕色头发的青年,“在海边捡到了一条蓝色的鱼,管它叫海蓝。他很喜欢那条鱼,经常对着鱼缸一看就是好几分钟。但一开始我并不怎么在意,我以为他只是觉得新鲜。他总是很喜欢动物。” 听到海蓝的名字,玻璃罐里的珍珠贝整个紧张了起来。马修有意将手隔着玻璃盖住珍珠贝,十分担心它会突然尖叫起来。 汉斯:“但我错了。海蓝根本就不是一条正常的鱼!自从科林迷上了那条鱼以后,他就开始嗜睡。一开始我觉得那小子只是想偷懒,好好教育了他一顿。但他一点也不打算听我的,而且就好像故意要和我作对,每天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大概过了几个月以后,他每天只有三四个小时是醒着的。其他时间只要我不叫醒他,他就会一直睡。” 马修猜测道:“然后有一天,他没有醒过来,就一直睡到了现在?” 汉斯的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说:“是。我的妻子很早就去世了,我把科林抚养到这么大,现在他却相当于离开了我。” 马修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青年。他苍白消瘦,胸口微微起伏,保持着呼吸,看上去只是小睡一会,好像马上就会醒来。 马修收回了目光,问汉斯:“你怎么知道是因为那条鱼呢?” 汉斯:“这是我接下去要说的。马修医生,你见过鱼的后面半条身体是什么样子的?” 马修:“通常有一条尾巴。” 汉斯紧紧盯着马修的脸,一字一顿地问:“那你见过长着两条人腿的鱼吗?” 马修微微抬起眉毛,露出了适可而止的惊讶表情。汉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好像在审视他究竟是否相信自己。 马修正准备开口说什么,劳伦茨悦耳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星光似乎有话说。” 马修做了个不明显的手势,表明自己听到了。为了表现得自己是第一次听说妖怪……或者说是魔物,马修重复了一遍:“长着双腿的鱼?它有多大呢?” 汉斯将手举起,与自己的眉毛相平。 他厌恶地说:“他在鱼缸里的时候只有手掌那么大。但当他变成妖怪的时候,他变得非常大,可怕,而且恶心!他的上半身还是鱼,他的下半身却他妈的是两条男人的腿。我甚至能看到他的体毛,还有甩动的鸡巴……那真是太清晰了!我不愿意承认,但我必须得说,我当时整个人都吓得不能动了。” 马修认真地听着他的描述,在他陷入可怕的回忆前打断道:“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汉斯吸了口气,试图让自己稍微冷静一下。接着说:“在海边生活的人都知道圆月的潮汐比平时更厉害。我巡夜的时候想起我晒的鱼干还在海滩上,而且那晚正好是圆月。我匆忙赶回来收拾我的鱼干,还没赶到海岸就远远看见有个‘人’蹲在海滩边,想把我的鱼干收起来。我以为那是个贼,立刻就回家拿了猎枪追过去。没有想到还没跑出多远就看到那个贼扛着鱼干朝我家来了——然后我就看见了他的鱼头,还有他的身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也吓坏了,丢下鱼就跑。我反应了过来,就举起猎枪射他。他一直在逃窜,我看的并不清楚,但我能确定他跟一个人一样高。 “那妖怪直接逃进了海里,再也没敢回来。我一直在海边端着枪守到天亮,确定他不再出现,才回到家里。一进家门我就发现海蓝的鱼缸摔在了地上,鱼不知所踪。我一回想,发现那个妖怪鱼头上的花纹和海蓝的花纹一模一样。我就能知道那个天杀的妖怪就是海蓝,他夺走了科林的灵魂!他走了以后,科林就再也没有醒过。无论我怎么摇晃他,大声喊他,他都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他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肉壳。该死……真他妈该死……” 劳伦茨轻声说:“事实上,海蓝听上去并不像个坏家伙。” 马修心想,我希望我能同意。现在想要知道真相,只有找到海蓝。他今晚真的会出现吗? 马修安慰了汉斯几句,并且小心翼翼地了解他今晚的计划。得知他今晚仍然要像往常那样巡夜后,马修松了一口气——如果汉斯在场,一定会把海蓝再次吓跑,说不定还会搞出人命来。 “明天我会再来,”他说,“并带上必要的医疗工具为他检查。希望我能帮得上忙。” 马修离开了木屋,找了个地势较高的土丘,在上面坐了下来,随时观察屋子周围的动静。 。他的周围蚊蝇飞舞,但是没有一只落在他的身上。 夜幕很快降临,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了密集的叶片之间,森林陷入了沉睡。不久,他就看到汉斯出门去工作了。 汉斯离开后,氛围变得轻松了一些。马修问道:“星光,你刚才是不是有话想说?” 那只被迫沉默的珍珠贝终于获得了重新开口的权利。它大大地张开贝壳,急切地说:“是的!他说嗜睡,让我想起了海蓝。事实上,我觉得海蓝也嗜睡!” 马修不解地问:“比如说?” 星光:“你知道我看不见海蓝,我没有眼睛。所以我觉得海蓝回来以后变得沉默消沉,再也不和我们说话,总是呆在同一个地方不动。即使我们努力叫唤他,他给我们短暂的回应后仍然很快再次沉默。我突然觉得,如果是我弄错了呢?如果他不是郁闷难过,他只是陷入了沉睡呢?” 马修觉得这是个有趣的假设,仔细地思索了起来。正在这时,他听到下方的灌木丛里有唰唰的声音从远处迅速靠近过来,像是什么野兽在快速奔跑。他探头往土丘下方望去,森林正被朦胧夜色笼罩,月光透过密集的叶片星星点点地洒下来,所有的东西都模糊看不清楚。 突然,哗啦一声,有一个人从树丛里蹿出来,跑到了木屋前的空地上。他就这么突然蹦出来,马修甚至没看清他从哪儿来。马修立刻站了起来,眯起眼睛试图看的更清楚。 那个“人”跑到了木屋门口,急切地转来转去,但又害怕着什么,不敢上前敲门。虽然光线黯淡,但马修很容易就看清,那不是个人类——至少上半身不是。 劳伦茨压低声音说:“是他。” 马修:“十有八九是了。” 劳伦茨:“你打算?” 马修镇定自若地说:“今天我打算简单粗暴。如果谜团太多,就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开它。” 星光:“……你在跟我说话吗医生?” 马修:“我在自言自语。” 马修紧紧盯着那只头头转的鱼人,对星光说:“待会儿我敲罐子,你就大声叫海蓝的名字。”然后悄声对劳伦茨说,“消声法术。”又指指自己的脚。 劳伦茨会意,往马修的脚上丢了一个小法术,他立刻迈开大步跑下土丘,朝那条鱼人跑过去。他小心地避开鱼人的视线,从背后接近他。当他跑到那块平地,他终于看清了那条“鱼人”,在人类看来他的确长相可怖,所幸马修并不是人类。他知道鱼人大多羞怯友善,毫不犹豫地接近他。 在距离他还有七步左右的地方,马修用指关节在玻璃罐上敲了三下。星光用它最大的声音(虽然依旧是轻轻细细的)喊道:“海蓝!” 那条鱼人正站在窗口偷看,猛然听到星光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但熟人的声音令他下意识回过头来。他回头的一刹那,那颗鱼头就被人捧住,一张陌生的人脸扑面而来,几乎顶到他的鱼嘴。 那条可怜的鱼人吓得不轻,不由睁大了眼睛,试图往后退。 “看着我的眼睛。” 马修用强硬的口吻命令道。惊慌的鱼人下意识去看那个人类的眼睛,而对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有一种令人神往的魔力。 那一刹那,他停止了挣扎。眼睛里的恐惧渐渐消失,变得失神。 马修试图介入他的思维,用一种权威的,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回答我,你是海蓝吗?” “……是。”海蓝轻声回答。 海蓝已经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呆呆地看着马修的眼睛。他感到那双眼睛里拥有整个宇宙,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而那人眼里那个深不见底的世界变得越来越清晰。他被吞没,意识陷入一片混沌。 劳伦茨前一秒正看着马修对海蓝催眠,后一秒突然感觉到眼前一白,整个世界被一片白光淹没。周围亮得刺眼,他下意识用手挡住眼睛。光芒很快就退去,现出周围的情景来。劳伦茨感觉到眼睛刺痛,眨了眨眼。他看清了周围,发现自己正站在陌生的地方。这里鸟语花香,阳光明媚,森林不见了,木屋也不见了。马修也……马修??他急忙回头看看,所幸,马修仍然站在他的身边。 马修似乎也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好奇地张望一圈,轻松地说:“看来成功了,我们进入了海蓝的意识。”他试着到处走走,劳伦茨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马修走出离自己好几米远的地方——在那可恶的诅咒影响下,劳伦茨从来无法离开马修两步,但现在马修居然走出了好几米远! 劳伦茨低头看了看自己… …等等……我刚才好像眨眼了?为什么我能看见自己的身体?他怀疑地想。虽然以往他能感觉到身体的存在,但从来不是以如此清晰的形态。劳伦茨几乎都快忘了自己的身体长什么样了。 “我得说,这里阳光明媚,那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这里是海蓝的意识,那意味着这只魔物的内心充满阳光……亲爱的?”马修自言自语地越走越远,然后,他终于意识到劳伦茨不在他的身边。他莫名其妙地回过头,看到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那个男人穿着中世纪的服装,正盯着他看。 马修默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移开了目光,开始四处张望。 “赫伯特?”他喊道,“赫伯特?你不在吗?” 劳伦茨:“……” 劳伦茨默默走向马修,介于马修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他,他在一个陌生人应有的距离里停了下来。 劳伦茨:“和你的想象差别那么大吗?” 马修脱口而出:“……什么?” 等等……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是赫伯特的声音! 劳伦茨:“我。” 马修终于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是谁……不,或者说他终于接受了这个显而易见的真相。 “你……你是……”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使劲眨眨眼,再次端详面前的人。他高挑,削瘦,有一头耀眼的金发。他的五官轮廓分明,只是显得太过严肃,你绝不会用柔软来形容他。相反,“英俊”这个词与他十分相称。 还有……还有他的服装。这些贵族服饰你只会在博物馆和电视剧里看到,但穿在他的身上显得优雅又妥帖。 马修端详了太长的时间,以至于劳伦茨感觉到了一些不妥。他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安,又问了一遍:“真的这样让你失望吗?” 马修与劳伦茨目光相交。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劳伦茨的眼睛。在浓密的金色睫毛映衬下,他的眼睛远比两颗眼球要漂亮。 啊……是深情。 对,可以这么形容。他胡思乱想着。你永远不可能觉得两颗眼球深情,但现在,劳伦茨不安地看着他,马修觉得他的目光比蔚蓝色的大海更深情。他终于挪动了脚步,朝劳伦茨走过去。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最终只剩一步。 “赫伯特?”马修问。 劳伦茨担忧地看着马修,他现在受了太大的刺激,看上去像个白痴。 马修仍然不住地看着劳伦茨的脸。他不觉得失望。事实上劳伦茨是个漂亮的青年,足以令人挪不开目光。 这是另一种感觉。马修觉得很突然,以至于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需要一些时间来建立联系。”马修比划着,支支吾吾地说,“你,你的声音,你的眼睛,你的性格,你的……呃,外貌。请给我一分钟。” “没问题。”劳伦茨用他熟悉的声音说。 马修真的努力地利用了这一分钟。六十秒后,他才开口。 “好了。现在我重新认识了你。顺便,你还记得皮肤饥渴症吗?”他问。 劳伦茨发现他弄不懂马修想说什么,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皱眉的样子非常好看,眉宇间有一股天生的傲慢。 然而,只有马修对这看似傲慢的外表视而不见。他张开双臂,微笑着说:“为了不给皮肤饥渴症机会,我建议我们来个拥抱。” 他们对视,劳伦茨看到马修温暖的目光,那消除了他最后一丝疑虑。他们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还有呢?” “亲吻。” 他们亲吻在了一起。 “然后呢?”问句显得气息不稳。 “显然,我没想到进入海蓝的意识会把你还原回来。”答句同样气息不稳,“事实上你知道吗,因为大脑是一部高速运作的机器,所以我们在意识里的时间和地球上的时间并不一样。这和做梦是差不多的原理。” “怎样的不一样?” “也就是说,就算我们在这里呆一天,对外面的人来说,恐怕只是几分钟。” “你确定?” “不能更确定。” 他们又吻在了一起,并理所当然地脱起了对方的衣服。 “我觉得我简直是疯了……” “你只是皮肤饥渴症,而你的解药在我身上。” 然后,他们再也顾不上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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