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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例四:高龄吸血鬼的抑郁障碍(1)
九月的劳伦茨堡正式步入了秋天。藤蔓植物爬满城墙,叶片变成了金黄色,像在城墙上镶嵌了一层金箔。
尽管马修赢得了赌约,他仍然按照他答应的那样好好规划了一番,将小花园打理得很出色。他在花园中央留出一块草坪,从地下室搬出了一只圆桌和舒适的椅子摆放在那里。草坪周围是一圈花朵,按照劳伦茨精确到厘米的要求整整齐齐地种植着。甚至因为每次浇水的量和时间都分毫不差,那圈花朵个个都生长得差不多茁壮。
最近,马修将他的下午茶从诊室搬到了小花园里。德国从十月就陆陆续续开始下雪,在那之前,他得抓紧时间享受日光——在伦敦的时候,可不总是有机会见到太阳。
或许就像克罗塞尔说的那样,马修喜爱阳光,喜欢说“我的天哪!”他已经变得太像一个人类了。
九月的一天,太阳像往常那样落到了阿尔卑斯山脉后面。天空由红变紫,由紫变黑。马修从藏书室里出来,在宽阔而阴暗的走廊里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他的身后,一双式样古老的革靴踢踢跶跶地紧跟着他的脚步,活像两只认错了妈妈的小鸭子。
走廊的拱顶很高,两个人的脚步声因此显得尤其的响,回荡在整条长长的走廊里。
马修无聊地说,“亲爱的赫伯特,这真的是劳伦茨堡唯一一间藏书室吗?”
劳伦茨冷淡地说,“是的。以及,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好到你可以叫我亲爱的。”
马修,“啊……我错了,我会努力让我们的关系变得更亲密!”
劳伦茨,“……”
马修叹了一口气,“看来我已经把我们家的书翻遍了。如果不想看第二遍的话,我就只能看词典了吗?”
劳伦茨严肃认真地强调,“我的父亲和祖父都很重视教育。在我的年代,任何一个慕尼黑的贵族家里都不会有比我家更大的藏书室。你的问题是你看书太快导致的。你用六个月看完了这里的书。这意味着就算藏书再增加十倍,也只够你看五年。以及……”他想纠正不是“我们家的”,迟疑了一下,冷冷说,“没什么。”
说着,他们走到了走廊尽头。两扇紧闭的大门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马修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原来我来这儿已经半年了……”
他把手伸向镀金的雕花门把手,突然,他注意到了什么,手停在了空中。他盯着门琢磨了一会儿,说,“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没有关门,你还因此批评了我。你记得吗,赫伯特?”
劳伦茨记仇地说,“……是的。你发表了谬论,说门太过沉重,你会证明你的力气将用在更有效率的地方。”
显而易见,总不见得是风把门吹上的。这里的窗户都位于走廊上方的墙壁上,从来不开,走廊里总是漂浮着一股陈旧的腐败气息。
马修带着一脸的疑惑抓住门把手。这时——
“您好。”
他的身边冷不丁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马修朝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发现走廊的角落里,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男人太过安静地背靠着墙站着,身体淹没在了走廊的阴影里,他们一路走过来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不,用更严谨的说法来说,这是一个西装革履,面色阴沉的……吸血鬼。马修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和狼一般幽幽发亮的眼睛,在心里纠正道。
“您是心理医生对吗?”
那名不速之客彬彬有礼地问道。
马修承认了这个事实。
那名吸血鬼站直了身体,缓缓走出阴影。
“我需要您的帮助。”他单刀直入地说,“我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在那之前,我想问问您的意见。”
马修借着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看清了那个吸血鬼的长相。他看上去非常的年轻,只有二十岁出头。深棕色的卷发齐肩长短,凌乱地披散着。他的嘴唇与鼻型有法国人的精致,但他的德语不带口音。
除此之外,马修注意到他的目光。他的眼里藏着深深的绝望,看上去十分疲倦。他的黑眼圈很深,面颊消瘦凹陷,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
马修向他伸出手,“你好,我是马修·格里夫。该怎么称呼你?”
吸血鬼冰凉的手与他草草地相握,“让·卡瑞尔。”
马修邀请卡瑞尔到自己的诊室。他将烛台上的蜡烛一支一支地点亮,整个诊室被烛光染成了暖色调,家具的影子随着烛火跳动而微微晃动。在他点蜡烛的时候,卡瑞尔一直将手插在西装口袋里,盯着地板发呆,直到马修邀请他坐下。
马修打开自己的病例笔记,发现上面被烫出了一行字:别忘了你的出诊时间。
马修想起劳伦茨为了严格地遵守作息时间,规定了他不得在晚餐后出诊。他在那行字下方写道:抱歉,亲爱的,我没法无视有自杀倾向的病人
他等了几秒,劳伦茨再次留下一行字:他看上去很饥饿,小心。
马修不动声色地将这一页翻过去,在新的一页上写上了患者的名字——“让·卡瑞尔”,随后抬起眼来。卡瑞尔安静地坐在他的对面,盯着他书桌前的地板发愣。他的手指不停地互相搓动,看上去很焦虑。
“卡瑞尔。”马修温和地叫了他一声。那名叫卡瑞尔的吸血鬼缓缓抬起眼睛,他的目光涣散,几度聚焦才落在马修的脸上。
马修说,“你前面提到说,你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想与你谈谈这个问题。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自杀吗?”
卡瑞尔再度垂下了目光。他沉默了一会儿,看上去像在思考怎么回答,也可能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在发呆。马修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因为……我活的太久了。生无可恋。”
马修,“多久呢?”
卡瑞尔,“……五百多年。我是现今最老的吸血鬼,但这已经不重要。”
马修注意到他的目光接触很差,声音低沉,思维迟缓。他知道自己接下去的提问方向,但他首先得判断卡瑞尔是否已经有了自杀的“计划”,他要知道他是否想好了具体的步骤并做了准备,还是说那只是想想而已。如果是前者,那就不太妙了。
马修采用了直接的方式,问道,“关于自杀,你有怎样的计划呢?”
卡瑞尔将手肘支在膝盖上,两手相握,抵着自己的鼻尖。他缓慢地说,“我打算……再看一次日出。”
马修,“在哪儿?”
卡瑞尔停顿了一会儿,吐出一个简短的词,“这里。”
马修鼻梁上的眼镜差点掉下来。
卡瑞尔似乎没有意识到在这里自杀将对别人造成多大的困扰,仍然自顾自地叙述他的计划,“明天清晨,日出的时候,我将从阿尔卑斯山的悬崖上跳下去。阳光会将我变成沙尘,被风吹走。”他缓缓地吸一口气,解脱一般地说,“然后,我就自由了。”
马修感到事情有些棘手。他草草地在病例笔记上记录卡瑞尔的话,一边写一边用可靠的口吻说,“放松下来,卡瑞尔。我会帮助你放弃自杀的想法……”
“不,”卡瑞尔打断道,“我来打扰你,只是想向你了解,临近的哪一座悬崖适合我的计划。你知道,我没有太多的时间。”
马修,“……”
马修做了些努力,试图让卡瑞尔接受他的建议,放缓他的自杀计划。但是卡瑞尔对他的建议充耳不闻。在他意识到马修并不准备给予他帮助后,他面无表情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连道别也懒得说,转身向门口走去。
糟糕……
马修在心中想着,将纸翻到前一页,迅速写下一行字:打晕他!
叹号的一点刚点完,只见诊室角落里,一只不起眼的石膏雕塑飞了起来,嗖的一声往卡瑞尔的后脑勺砸过去。
哗啦——!
石膏像砸了个粉碎,卡瑞尔头部受到重击,晃了一下,面朝下扑通倒在地上,不动了。
马修伸着脑袋看了几秒,确认卡瑞尔是真的晕过去了以后,呼地舒了口气,说,“如果他不晕,我可不觉得我打得过一头五百岁的吸血鬼。合作愉快,赫伯特,没想到你做这事也挺顺手的。”
劳伦茨,……这种不光彩的事下不为例。”
马修从抽屉里取出信纸,开始起草一份治疗申请。
药物治疗特殊申请
患者姓名:让·卡瑞尔
物种:法裔古代吸血鬼(目测)
临床诊断:抑郁障碍重度伴有轻度焦虑
医疗建议:药物治疗
备注:自杀倾向严重,将有自杀行为。故做特殊申请,望及时给予药物治疗。
申请人:马修·格里夫
他将申请书叠好,召唤出一只劳伦茨从未见过的,肚子上有特殊徽章的信使精灵,将申请书塞进了它的嘴里。信使精灵肚子上的徽章亮了起来,精灵随即原地消失了。
“刚才那只是协会内部通用的信使精灵,唔……大概就类似于在局域网中内部传输的效果。”马修知道劳伦茨即使有疑问也很少发问,便主动解释了起来,“它能够走绿色通道,比普通精灵快得多。我取得的是咨询师的证书,没有给患者配药的权力,只能向协会申请药物治疗。给卡瑞尔来一针恐怕能暂时抑制住他的自杀冲动。至于申请是否通过,是否赶得上,只能看上帝的主意了。”
劳伦茨忽略了听不懂的局域网部分,不带恶意地说,“魔王的儿子却要看上帝的主意吗?”
马修噗地笑了出来,说,“不是说好不提的吗?”
劳伦茨,“只是说好不提你会变成女孩的事。”
马修,“……你还是提了。”
他们的目光落在了躺倒在门口的吸血鬼身上。
“活了五百年就受不了了吗……”马修喃喃说,“赫伯特,我能问吗?你存在的时间和卡瑞尔差不多。你有过像他这样的想法吗?”
他将脸转向劳伦茨,看到那双颜色漂亮的蓝眼睛。他的眼睛在烛光的映照下,呈
现出非常温暖的蓝色,看上去不再是冰冷的。
劳伦茨感受到马修的目光,也转过眼来,与他对视。片刻后,劳伦茨的眼睛消失,嘴唇浮现了出来。
“有过。”他回答,“五百年的时间太长了。伴随我的只有怨恨和遗憾。我希望自己能消失,但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从这个世界消失。”
马修向他伸出手,真诚地说,“至少现在伴随你的不止是怨恨和遗憾。”
那张嘴闭了起来,似乎在酝酿拒绝的语言。然而马修的手依旧摊开在他的面前。过了许久,那张嘴唇放弃了说话,从空气里消失了。劳伦茨带着白手套的手浮现了出来,握住了马修的手。
他们如同多年的好友一般,紧紧相握了一下。
高龄吸血鬼的抑郁障碍(2)
马修将卡瑞尔从地上扶起来,拖着他沉重的身躯,将他搬到靠墙的沙发椅上。他将另一个椅子搬到卡瑞尔的身边,坐在上面等待魔物心理健康协会给他的回信。
马修无聊地等了一会儿,意识到劳伦茨一直安静地站在他的身边,就对他说,“我很抱歉,因为我的原因使你不能按时上床。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在这里小睡一会儿,我不会随意走动。”虽然我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幽灵有那么标准的睡眠时间。
劳伦茨没有回应他的建议,而是问,“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马修,“如果协会能赶在他醒来之前过来,他们会给他注射抗抑郁药物。只要继续接受药物治疗,他至少不会再产生自杀冲动。等他情况稳定后,协会的人会把他移交给我,判断他是否需要进一步的心理辅导。”他试探地说,“如果要对他进行心理辅导,我们可能有好几个晚上不能按时上床。如果你介意,我可以申请把他移交给法国分部。我印象中最古老的吸血鬼大多是法裔。”
“我介意。”劳伦茨说,“你违反了租房合同的第四十五条条约。”
……太直接了吧!马修抓狂地想。
劳伦茨冷淡地继续说,“但如果你能证明你会诚心地避免违反其他条约,那么我可以容忍你这一次。”
马修感动地说,“你简直是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房东和朋友!”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昏迷的吸血鬼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马修和劳伦茨同时停了下来,将目光转向他。卡瑞尔细而挺直的眉毛难受地皱了起来,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个第一次宿醉的年轻大学生一样无助。
马修想也不想,抄起单人沙发边的烛台就往卡瑞尔的脑袋上砸过去。一声闷响,他头一歪,又昏了过去。
劳伦茨,“……!”
马修耸耸肩,无辜地说,“看来他的确饿了很久。”
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马修与劳伦茨的棋局正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诊室的地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传送法阵。法阵的光芒里现出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马修看到他们,才松了一口气,顺手放下棋子。他看了一眼古老的挂钟,抱怨说,“我真希望有一天协会的办事效率能高一些。”
地毯上的法阵消失,屋子重新被蜡烛跳动的光芒笼罩。房间里站着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其中一个看上去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十分矮小,棕色卷发,手里拎着药箱。另一个则是一名面容严肃的、带着无框眼镜的男士。
那名男士一边戴上白手套,一边朝马修走过来,冷硬地说,“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工作,格里夫医生。本部接到你的信使精灵以后马上提出了出诊申请。我们接到出诊命令后连一分钟也没有耽搁,就赶了过来。”
那名少女不客气地揭穿道,“至少在你把他的脑袋打穿之前赶来啦,马修!”
“好嘛,希尔,卡拉,我只是随口抱怨一句而已。”马修举起双手投降地说,“比起围攻我来,还是先看看卡瑞尔的情况来的好——在他第四次醒来之前。”
那名被叫做希尔的男医生有一头浓郁的黑发,头发一丝不苟地往后梳。他的表情冰冷,目光傲慢。他将目光移向了瘫软在单人沙发上的吸血鬼,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将可怜的卡瑞尔扫视了一遍,而后简短地说,“交给我。”
马修得偿所愿地离开了诊室。合上门后,呼地吐出一口气说,“这下暂时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可惜希尔出诊的时候从不允许别人在场,你一定和我一样好奇他会做些什么。”
一直保持安静的劳伦茨离开陌生人的视线后才开口,低声说,“完全交给他们没有问题吗?”
马修耸耸肩,“别看希尔看上去不近人情,事实上他就是不近人情。他能处理好问题,而且方式总是令人蛋疼。”
劳伦茨,“我建议你重新学习德语的连词。”
马修愉快地说,“这是个贴心的建议。”
马修去厨房温了一杯牛奶,坐下来喝了起来。见劳伦茨仍旧担心着诊室,他又说,“如果你是在担心他们两个的安全的话,我敢说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劳伦茨,“那是个饥饿的吸血鬼。我见过他们如何猎杀人
类,他们对猎物毫不留情。”
马修心想,他可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家伙。他说,“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魔物药师这个职业。和我不同,作为魔物的药师意味着你得随时准备和它们干一架——在不造成新创伤的前提下。没两下子可不行。这也是我总是无法考取资格证的原因。”
劳伦茨,“因为你总是殴打它们吗?”
马修差点没有被牛奶呛到,说,“怎么可能?你到底对我有多大的不满!顺便说,希尔和卡拉也不是人类……”
话没有说完,几声闷响夹杂着惨叫远远地从诊室的方向传来,打断了他们。惨叫声非常尖厉,即使是幽灵都不禁战栗了一下。
劳伦茨紧张地说,“他们在做什么?想把我的房子拆了吗?”
马修放下杯子,快步往诊室赶去。惨烈的叫声一直没有停下,像风一样倒灌了整个古老的建筑。他们快步走上二楼,在他们踏上阴暗的走廊时,声音消失了,一切毫无预兆地静了下来。
马修与劳伦茨对视了一眼,回到诊室门口,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一下,门后是一片寂静,让人摸不着头脑。
马修,“看来他们结束了。”说着推开门走进自己的诊室里。
诊室的窗户大开,微风吹得烛火瑟瑟发抖。房里空无一人,无论是药师还是吸血鬼都不见了踪影。
马修看到自己的书桌上,墨水瓶下压着一张字条。他将字条拾起,念出了上面的留言:
希尔认同你的诊断,已为卡瑞尔注射低剂量百忧解。现将其移交给你,判断是否需要进一步心理咨询。代我向你身边的幽灵先生问好,他的眼睛可真漂亮~
——卡拉
马修笑眯眯地将字条递到劳伦茨的面前,看他的反应。后者看完,冷淡地嗯了一声。
马修思索,“唔……卡拉这么可爱的女孩竟不是你感兴趣的类型?”
劳伦茨,“……”
马修丢下字条,惋惜地说,“好吧,我不该指望你有任何的浪漫细胞。说起来,卡瑞尔应该在他们离开后紧跟着逃走了。这可真的只能看上帝的意思了。走吧,赫伯特,我们回房间睡一会儿。我得考虑明天歇业一天,通宵干活可够累的。”
马修疲惫地回到卧室,吹灭蜡烛,倒头就睡。劳伦茨化作黑夜里的影子,静静地漂浮在半空中,与黑暗融为一体。
古老的劳伦茨堡重新陷入了沉睡,在逐渐黯淡的月光中,削瘦的哥特式建筑在山顶形成了一片高耸的剪影。
突然,一个修长的人影静悄悄地出现在马修的床边。马修侧躺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对不速之客的到来毫无察觉。
那个“人”俯下身,将一只手按在马修的枕边,眯着眼观察熟睡中的心理医生。他确认对方仍没有醒来,便垂下头,鼻尖轻触马修的脖子,深深地吸一口气,享受地嗅着他的气味。他的一缕头发落下来,落在马修的枕头上。他不以为意地将头发撩到耳后,缓缓舔了舔嘴唇,舌尖扫过他的两颗蝙蝠一般的尖牙。
他的眼睛像兽类一样在黑夜中幽幽发亮,流露着无法掩饰的贪婪。他轻轻将马修的睡衣领子拨开,将嘴凑到他的脖子上。他正要一口咬穿马修的脖子,房间骤然亮了起来。一个大火球像炮弹一样向他砸过来。
火球产生的距离离他太近了,他被打了个正着,惨叫一声重重滚到地上。他随手扑灭火球,房间重新暗了下来。他愤怒地往床上看去,看看是谁坏了他的好事。
“你今天第二次影响了我的睡眠。”床上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都必须为你偷鸡摸狗的行为付出代价,卡瑞尔。”
一双眼睛正漂浮在房间上空,严厉地俯视着擅闯古堡的吸血鬼卡瑞尔。
卡瑞尔看清了那双蔚蓝的眼睛,冷笑了一声,顺手理了理垂下来的头发,说,“为什么不对病人更友善一些呢,幽灵。你看上去那么脆弱,我一点也不想攻击你。”
抑郁情绪暂时被抑制住,饥饿感随即袭来。饥饿永远挑战着吸血鬼的理智,现在,卡瑞尔的情绪十分不稳定,手有些微微发抖。他不愿再把时间浪费在一个无从下口的幽灵身上,从地上一跃而起,闪电一般跳到床上。劳伦茨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下意识保护了自己的眼睛,让手露了出来。下一刻,就感到自己的手被铁钳钳住,骨头在瞬间被捏了个粉碎。
吸血鬼阴冷地扫视一圈,发现除了手之外,幽灵的其他部分都无法触及,只能无趣地说,“连惨叫声都吝啬,德国人永远令人乏味。”
他像丢弃垃圾一般松开劳伦茨的手,无意间视线扫过床上,发现马修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吸血鬼的夜视能力令卡瑞尔足以看清马修脸上的表情。卡瑞尔与马修对视了几秒,他觉得这个血液异常香甜的人类脸上充满显而易见的敌意,除此之外,并没有恐惧,反而非常的……冷静。
卡瑞尔已经饿昏了头,不想思考太多。然而他也不想粗鲁地进食,因此,他勾起唇角,礼貌地说,“晚
上好,医生。我努力地尝试不来打搅你,但你散发着令人无法抵挡的诱人气味。蛊惑着我回到你的身边。”
虽然卡瑞尔的面颊凹陷,眼圈发黑,但他的神情和口吻有着十足的风流浪荡,带有一种纨绔子弟所特有的魅力。
马修默不作声地坐了起来。他似乎对吸血鬼的话不太感兴趣,却盯着劳伦茨的手看。感觉到卡瑞尔接近马修,那只受伤的手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劳伦茨的嘴唇浮现出来,迅速地低声念咒。
“停下,赫伯特。”马修严肃地阻止道。
劳伦茨,“……”
“我为我对你的情人所做的事感到抱歉。但我想善良如你,不会舍得看到我如此虚弱。”卡瑞尔将手轻佻地撑在马修身边,凑到他的脸边循循善诱地柔声说,“我保证过程很愉快,你会忘乎所以……”
他的嘴唇贴近马修的脖子,他能透过皮肤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流动,血液散发出的香味令他意乱情迷。
马修冷冷地说,“虽然我很愤怒,但我仍然要提醒你,你会后悔。”
他刚说完,吸血鬼的牙齿就咬穿了他的脖子。香甜的血液立刻涌进卡瑞尔的喉管,新鲜的血液气味甚至让他兴奋到晕眩。
劳伦茨的嘴唇消失了,眼睛浮现了出来。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吸血鬼的头埋在马修的颈间,贪婪地吮吸他的血液。他的脑中不断闪过更强大的攻击魔法,但是迫于马修的命令,他无法丢出任何魔法。
我难以忍受被这个蠢货命令!劳伦茨想。
咕嘟,卡瑞尔咽下了第一口。在安静的房间里,他贪婪的吞咽声显得尤其清晰。然而还没来得急享受第二口,卡瑞尔突然好像被火烫到一般从马修身边弹开,双手痛苦地抓住了自己的脖子。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呻吟,听上去就像被人掐住脖子,即将窒息时的挣扎求救。
随着血液从喉管往下流入他的身体,卡瑞尔整个人都扭曲地蜷了起来。
马修毫不同情地说,“区区人类转化而来的吸血鬼,竟然想喝我的血。我说过你会后悔。”
卡瑞尔痛苦地乱抓床单,喉间不住发出窒息般的呻吟。
马修跳下床,来不及穿拖鞋,就赶到床的另一侧,关切地说,“赫伯特,给我看你的手。”
这又是一个命令,劳伦茨不得不执行。他的眼睛消失了,戴着白手套的手浮现在空中。但是他已经无法将手举起来,只是垂着。
马修不敢乱动他的手,非常小心地隔着手套捏了一下。他感到劳伦茨的手变得僵硬,知道即使是最轻的动作也让他疼痛难忍。
他被人整个捏碎了手骨,竟然一声也不吭。马修心痛地想,这家伙是多要面子啊!
劳伦茨软弱无力的手消失了,嘴唇重新出现。
“为什么让他咬你,”他冷淡地问,“你有更好的办法。”
马修七手八脚地点亮了床边的烛台,混乱地说,“我这就让克罗塞尔过来。我感到很抱歉……非常抱歉。如果我早一点醒来,他就不会伤害你。对不起,赫伯特。”
劳伦茨,“我的意志与你无关,你不需要道歉。”
马修,“不……不……啊……你说的对。道歉也无法让我感觉好些。”他难过地用双手捂住脸,深吸了一口气。他停顿了一会儿,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才放下手,说,“我对自己发誓不在人界使用魔法,我想活得更像人类一些。但我知道如果他企图再次伤害你,我会毫不犹豫地破戒。该死……我第一次产生了想杀了谁的想法。”
劳伦茨,“这样的你更像一个恶魔。”
马修,“本来就是……”
劳伦茨在心里说,可我更喜欢你人类的样子。
高龄吸血鬼的抑郁障碍(3)
十分钟后。
劳伦茨堡的空地上,专为来往地狱所设的传送法阵亮了起来。马修已经等在传送阵旁边,当克罗塞尔从法阵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立刻上前,客气地说,“感谢你特地跑一趟。我需要你的帮助。”
穿着礼服的黑发恶魔倨傲地垂下眼帘,俯视着马修的脸,似笑非笑地说,“是你召唤我?我欣赏你的勇气,马修·格里夫。”
马修心里哭笑不得,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说,“是公主殿下嘱咐我来寻求你的帮助。如果你把我怎么样了,你得先想好怎么向她交待。毕竟,我是她的哥哥。”
“哦?”
克罗塞尔抬起一边眉毛,不以为然地将目光移向马修右侧的那只垂在空中的,戴着白手套的手。他凑上来,闻了闻,自言自语似的说,“这个气味似曾相识。”
马修,“这是公主的朋友,他的手受了伤,需要你的治疗。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个。”
“嗯……”克罗塞尔恍然大悟地拖长了音调,“想起来了,是那天躲在项链里的幽灵。”
马修提心吊胆地提醒说,“你也不能打他的主意。”
“当然,”克罗塞尔意味深长地说,“谁会打公主情人的主意呢。”
克罗塞
尔俯下身,轻轻捞起劳伦茨的手,动作像邀请少女跳舞的贵族一般优雅。他对受伤的手丢了一个探测魔法,而后疑惑地微微蹙眉,说,“手骨碎了。可是……”沉吟,“没有认错的话他只是个幽灵,为什么会有实体呢?而且其他部分居然无法看见,我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诅咒……”
他对劳伦茨身上的诅咒产生了兴趣,站直了身体,抬起手一点一点寻找诅咒的源头。他的修长手指沿着看不见的身体往下摸,用手指仔细地描绘出了一个人的轮廓,最后在脚跟处结束。克罗塞尔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地说,“有意思,他的身上有两个诅咒。”
马修,“感兴趣吗?帮他治疗,然后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你。”
克罗塞尔被打断了思路,冷笑着说,“很好,人类。你有恶魔的思考方式。”
他随手在空中画出一个召唤阵,从中取出一小瓶紫黑的魔药。他用拇指轻轻一顶,顶掉了软木塞,说,“别怪我没提醒,我不保证他能承受住黑暗治愈术。他只是个普通的幽灵而已。”
马修,“他吸收过我……呃,我妹妹的血。”
克罗塞尔抬起了眉毛,感叹说,“那可真是令人羡慕啊。”
不过一会儿,劳伦茨堡的空地上爆发出一个刺眼的青蓝色光团,又在瞬间熄灭。克罗塞尔轻轻吹了一口,将手上的雾气吹散。像欣赏自己的作品一般看着劳伦茨的手,说,“好了。顺便,他的黑魔法亲和性从此提升了一个档次。费用我会记在魔王陛下的账上。来,马修·格里夫,让我们聊聊诅咒的事。”
劳伦茨捏了捏拳头,发现自己的手又和刚开始一样灵活。他的嘴唇浮现了出来,说,“感谢你的治疗,克罗塞尔。作为报答,我可以告诉你诅咒的事。”
克罗塞尔的目光转向了劳伦茨的嘴唇。马修也有些惊讶地看着劳伦茨,嘴动了动,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意识到劳伦茨愿意说这个是因为他是个彻底的,既刻板又保守的笨蛋,不愿意欠别人一点人情。惊讶过后,他又有些难过。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劳伦茨一点也不想提起自己的陈年旧事。尽管他们朝夕相处了半年之久,在这方面马修始终给予他最大的尊重。
“哦?愿闻其详。”克罗塞尔饶有兴致地说。
劳伦茨,“我的身上如你所言,有双重诅咒。两百年前,我把企图把这里占为己有的黑魔法师赶走。他恼羞成怒,对我下了诅咒,让我成为劳伦茨堡新主人的奴隶……”
“不,”克罗塞尔打断道,“这只是个弱得要命的诅咒,我不感兴趣。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诅咒,那个诅咒的执念异常强烈,而且产生的效果非常有趣,竟然让一个幽灵拥有了实体,我没有见过。”
劳伦茨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另一个……另一重诅咒是五百年前,在我死亡的时候施加到了我的身上。我的妹妹是一个女巫。也许她……无法承受我在她面前死去的事实,不惜对我下了诅咒,期望我死后仍然和这个世界有所关联……她诅咒我无法上天堂,也无法入地狱,完整地留在这个世界里。”
天哪……马修心想,这真是个自私的诅咒。
克罗塞尔,“唔……但是人类的法力太弱了,所以你只能有一小部分化为实体。这已经是个了不起的诅咒,就算是魔王陛下的祝福也不可能让死去的生命完整地留下来。死生是不可操控的事。”他勾起嘴角,“非常有意思,不枉我来一趟。代我向公主殿下问好。”说着往后退了几步,退回了往来地狱的传送法阵里。法阵发出刺眼的光芒,很快,克罗塞尔消失了。
空地上又只剩下了马修与劳伦茨两个。周围安静得令人讨厌。
马修表情复杂地看了劳伦茨一眼,没话找话地说,“让我看看你的手,看看那家伙有没有偷懒。”
劳伦茨迫于“命令”,抬起了手。马修噗地笑出来,说,“抱歉。”他握住了劳伦茨的手,将他的白手套脱了下来。
劳伦茨去世的时候非常年轻,手上的皮肤白皙得透明,手指修长漂亮,拥有一切可以想象的优雅。马修对着那只手左捏捏,右捏捏,直到劳伦茨忍无可忍。马修手里一空,劳伦茨冷冰冰地说,“你想在这里等到天亮吗,公主殿下?”
马修还捏着劳伦茨的手套,摸摸鼻子,说,“看来明天我真的得歇业一天了。”
他回身往城堡内部走去,仰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突然他看到了什么,让他愣住,张着的嘴忘了合起来。劳伦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马修正盯着他们的卧室窗户看。那是城堡唯一亮着的房间,现在,里面出现了两个可疑的人影。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卧室里的人就打开了窗户。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打横抱着另一个人,跳窗户逃走了。马修立马跑回建筑里,气喘吁吁地登上二楼,赶回卧室。卧室的门大开,他环视一圈,发现房里的一切都完好无损,但是吸血鬼卡瑞尔不见了。
两天后。
当医生睡够了他的懒觉,马修的魔物心理诊所终于重新开业。这天,马修接待了一些被烦恼困扰的小型
魔物,度过了平静的一天。
傍晚,马修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将已经经过修复的城堡大门关了起来。他开始思考晚餐的事,打开地窖,为选择速食通心粉还是速食土豆泥而感到烦恼。
“亲爱的,你是通心粉,我是土豆泥。猜拳决定吧!”
“你每天都在努力向我证明自己的愚蠢。”
“你能指望每天吃速食的家伙有多聪明呢!啊……通心粉胜出,可我明明更想吃土豆泥啊。”
“滚。”
马修捧着速食土豆泥走出地窖,抱怨说,“如果你同意在城堡里通电的话,我们的幸福指数会瞬间飙升!”
劳伦茨不客气地揭穿,“是你,不是我们。”
马修,“我保证,他们接电线的时候,只需要钻非常小的洞眼。无论是出于友情还是爱情,我都真诚地建议你接触现代科技,否则他们会嘲笑你说,看呐,那个腐朽的老家伙,他连电脑和游戏机都分不清!”
“我不记得我们之间什么时候产生过爱情。”
“我只需要提交申请,他们可以在一个星期内搞定这件事。要知道,协会的人巴不得我定居下来,为他们节省每次变更地址所带来的麻烦。”
“以及我也不记得我们之间产生过友情。”
“无情的家伙!!!”
“抱歉打断你们,可是……您好,请问您是格里夫医生吗?”路旁的一棵树后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马修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属于人类的气息,停下脚步,迷茫地向声音的源头看过去。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正站在那里。男人的面色苍白,但非常英俊,深棕色的卷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那毫无疑问是一个吸血鬼。
马修看到这张熟悉的脸,惊讶地说,“卡瑞尔?”
尽管对方的黑眼圈消失了,脸颊也不再凹陷,整张脸变得迷人,马修还是认出了他。他皱起了眉头,不客气地说,“这里不欢迎你。”
那个男人解释道,“我是让的哥哥,威廉?卡瑞尔。”
马修仔细地将那个自称威廉的吸血鬼上下端详了一遍,但是他们兄弟两个几乎长得一模一样,难以分辨。
马修怀疑地问,“那么,让的哥哥,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呢?先说明白,是他自己要喝我的血,那之前我很明白地告诉他,我不推荐他那么做。顺便,他还捏断了我朋友的一只手。”
面对马修不客气的控诉,威廉保持着礼貌,说,“我为他所做的蠢事感到抱歉,并愿意为他的行为负责。但是,我今天来这里是请求您能继续医治他。”
马修,“……”
马修心想,我拒绝得还不够明白吗?!
威廉走上前,将一手按在身前,深深地鞠躬,真诚地请求说,“这么久以来,让都没有出现过进食的冲动。您是他唯一的希望了。我向您保证,他不会再做蠢事。因为我可以满足他的需求。”说着向马修伸出了手腕。马修看到他的手腕上有两个暗红色的血洞还没有愈合。越是古老的吸血鬼,在同类身上留下的伤痕越难愈合。
威廉,“我逼迫他咬了我的手腕,但是他再一次拒绝进食。甚至,可能是我逼迫得他太紧,他现在听不进我的任何话。”
马修纠结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不敢相信他居然用自己的血喂他的弟弟。他仍然酝酿着拒绝的话语,说,“德国境内的魔物心理医生不仅仅是我。”
威廉低声说,“是的。另一名医生在西德。我担心等不到我赶到那里,让又会做出傻事。”
马修突然意识到距离他离开已经过了两天。抗抑郁药物的效果可没有那么持久。
威廉痛苦地看着马修,低声下气地说,“请求您。”
马修无奈地看着向自己鞠躬的古老吸血鬼。他迟疑了一会儿,向劳伦茨投去询问的目光。后者说,“你随意。”
马修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他在哪儿?”
威廉,“他正在悬崖上等待日出。”
马修,“……”
高龄吸血鬼的抑郁障碍(4)
前往悬崖的路上,吸血鬼威廉对马修吐露了更多。
“让和我出生在法国的乡村。我们的父亲拥有一座葡萄酒庄园,那为我们家带来稳定的金钱,还有地位。25岁的时候,我拥有了自己的未婚妻,让依然在外面花天酒地。我们的生活安逸,唯一的烦恼也许只是让的婚事,还有庄园的继承。但是25岁以后,我和让的生活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某一天,让感染了肺病。现在很少有人类会因为肺病而死亡,但在当时那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很快死神就来到了他的床头。在我们绝望的时候,一个吸血鬼找上门来了,当着我们的面把他带走了。那时候法国正处在谈巫术色变的情况下,我们全家都为那个吸血鬼的出现感到惊恐。
“更令我们想不到的是,几年后的一个晚上,让居然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他承认他已经被转化为一个吸血鬼。父亲知道以后非常厌恶,他再也不承认那是他的儿子,不顾
我的劝说,把他赶出了庄园。我知道我没法像父亲那样无情。我背着父亲偷偷出去寻找他,但是没有找到。当我回到房里的时候,却发现他早就坐在那里等着我。他抱着我请求我的原谅,为他贪恋永恒的生命。
“我原谅了他。从小不管他做错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他。我告诉他我希望他能偶尔回来看看,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他都是我的弟弟。他像从前那样亲昵地叫我比尔,说他需要一点纪念。他让我给他找来剪刀,把我的头发修剪到和他一样长。做完这些,然后……他就咬住了我的脖子。”
威廉平静地说着过去的事。他听上去沉稳而理智,并没有因为过去的任何事而记恨谁。马修想,毕竟已经过去了五百年。对在人界生存的物种来说,五百年非常的漫长,足以忘记仇恨。
马修,“他转化了你?”
威廉,“是的。让是一个难以忍受寂寞的人,他与他的初拥者分手后回到了家里,只是为了把我变成他的同伴。他不想一个人留在深渊里徘徊。他一边吸干我的血一边告诉我这些,他哭了,恳求我接受他。我很愤怒,非常的绝望。但最后……如你所见,我接受了他的血。为此我付出了代价。我抛下我的未婚妻,离开我的父母和庄园。除了他以外,我什么都没有了。他毁了我的生活。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陷在绝望中,不和他说话,也拒绝进食,身体一天天变得干瘪。最终,他把自己的手腕咬破,塞到我的面前。我再也没办法抑制身体里的饮血冲动,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觉我差点把他吸干了。看到我傻眼地看着他,他还对着我笑。那之后,我原谅了他。”
马修仔细地听着威廉的描述,在心中构建让的性格画像,但是并没有在其中找到让的抑郁症诱因。他插话说,“你什么时候发现他有抑郁的倾向?”
“很早。大约两三百年前。”威廉说,“我们虽然是同胞兄弟,但是性格迥然不同。让活泼外向,喜爱社交。我虽然喜欢安静,但总是迁就他。他不断地结交新的人类朋友,而我……”威廉停顿了一下,说,“而我负责杀死他的朋友们,在让察觉他们变老之前。一开始他对我大发脾气,甚至发誓说永远也不想见到我。但我们始终是兄弟,他最终意识到我对他而言更为重要。他没有办法阻止我,只能试着改变心态,彻底地把人类朋友当做玩物。然而,因为我杀死了太多人,我们不得不一再搬家。他告诉我这样会为我们带来麻烦,但我不想让他意识到老去这件事,我害怕他对这永恒的生命感到厌倦……”
威廉的话引起了他一些痛苦的回忆,他抬起手扶住自己的眉毛,低声说,“不……不对……我早该察觉到……感到厌倦的是他自己……”
听到威廉的最后一句话,马修微微皱起了眉头,默默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注意到威廉的身体语言,发现他在为什么而感到内疚。他察觉到威廉的话里有些模糊不清的部分,但是还没等他去弄明白,他们已经到达了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座悬崖下。
威廉与马修同时停下脚步,仰着头往悬崖上看。远远地,他们看到一个男人安静地坐在悬崖上,沐浴在温柔的星光里。
“该死……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威廉带着哭腔自言自语地说,“他也许从来没有原谅过我……”
马修看着陷入痛苦的威廉,脱口而出,“你没有说实话,对吗,威廉?”
威廉没有回答,马修继续猜测道,“你刚才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但是你口中的让是你自己,而你口中的‘我’是你的哥哥,让,对吗?”
威廉沉默了许久,哑着嗓子轻声承认道,“是的……”
马修没想到真的被自己说中,微微抬起眉毛,问,“那么,那天第一次出现在图书馆里,来寻求帮助的人是谁?”
威廉,“那是让,我的哥哥。”
马修,“半夜袭击我们的人呢?”
威廉,“你想的没错……那是我。”
马修终于明白了威廉身上的违和感是什么,奇怪地问,“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实话?”
威廉苦涩地说,“面对企图伤害你的人,你还可能听他说那么多吗?”
马修,“当然。你在小看心理医生的职业操守。”
当他们气喘吁吁地来到悬崖上时——事实上只有马修气喘吁吁——夜已经深了。他们在距离悬崖边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让正独自坐在悬崖边,他的双腿悬空,脚下是几百米的深渊。马修确信让听到了他们过来的动静,但是他并没有回头。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背没精打采地驮着,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看上去孤独而又落魄。下方是湍急的河水,隐隐传来河水流动的声音。
威廉怔怔地看着他的兄弟,眼里充满忧伤。他慢慢走上前,在让的身边蹲了下来。马修也走近了几步,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听到他们用法语交谈了几句,听懂了只言片语,猜测威廉在问他的哥哥是否还恨着他。
劳伦茨的嘴唇浮现在他身边,低声说,“你觉得让仍然恨着威廉吗?”
马修沉吟着说,“站在生理学的角度分析,人的情绪产生始于外界刺激在人体上引发的神经冲动。只要避免产生新的刺激,长久的时间最终会降低刺激。也就是说,即使恨他也不会恨到想要自杀的地步;站在感性的角度分析……你恨你的妹妹吗,赫伯特?”
劳伦茨认真地思索了片刻,说,“不。我不恨她。”
马修,“唔。头脑具有适应性。当某一个变故发生,彻底改变了你的生活。你一开始出于自我保护,可能拒绝改变。但是当发现一切不可逆以后,大多数人就会试图适应新的环境,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的适应,借此来达到一个生活环境的最优化。比如说……”
突然,威廉爆发出一声大吼,打断了医生的侃侃而谈。马修与劳伦茨同时看了过去,看到威廉激动地扯着让的衣领,带着哭腔吼道,“既然我说什么都没用,那就让我陪你死在这里!”
可怜的让像一个破沙袋一样被他摇晃着,一句话也不说。
马修,“看来他们谈崩了。该我出场了。”
马修从地上捡了一块大石头,走上前去,二话不说给让的脑袋来了一下。让连呻吟都没来得及发出,身体一歪,倒在了威廉的怀里。威廉还没有从争吵中回过神,挂着一脸红红的血泪鼻涕,睁大眼睛看着倒在怀里的让。
马修丢掉石头,拍拍手上的灰,镇定地说,“那么,我会再次联系药师,尽快给让进行药物治疗。除了药物治疗以外,我认为他也需要进一步的心理咨询。并且建议你加入伴侣治疗,你的出席对他而言会非常的重要。重度抑郁需要非常漫长的治疗周期,你可以配合吗?”
威廉抱紧了让的身体,沙哑地说,“我可以。让像个傻瓜一样照顾了我这么多年,他只是比我早出生了几秒钟而已,但总是记得自己是哥哥。我愿意为他付出同样多的……不,甚至是比他多得多的时间。我只是希望他给我机会。”
“那么走吧。我还不想看到两只烧烤吸血鬼。”马修一边说一边转身往山下走。
劳伦茨看不下去,好心地提醒道,“至少给他一块手绢。”
马修啊了一声,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团白色,抖开一看,是劳伦茨的白手套。马修又掏了掏,口袋里就只有糖和巧克力了。
马修若无其事地把手套塞回口袋,用只有劳伦茨听得见的音量说,“没关系,就让他一脸血吧!”
劳伦茨,“你是不是还有东西想还给我?”
马修,“唔,你是说欠你的那个吻吗?”
劳伦茨,“可以闭嘴了。”
高龄吸血鬼的抑郁障碍(5)
夜深人静。劳伦茨古堡的轮廓浸入夜色,显得威严而又阴森。在偌大的一群哥特式建筑中,只有一个房间的灯光依然隐隐亮着。突然,有什么在那个房间里闪烁了一下,爆发出一瞬间的强烈光芒,而后熄灭。
马修正坐在厨房里喝热牛奶,劳伦茨安静地在他身边等待。他们的病人,让·卡瑞尔正在心理诊室里接受药师的治疗。而让的弟弟威廉则不放心地等待在诊室门外。
马修,“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你困吗?”
劳伦茨,“不。我感觉不到困。我是说……”
马修替他说了出来,“幽灵形态感觉不到困?”
劳伦茨,“是的。”
周围太过安静,他们不觉将说话的声音放轻。声线因此而显得柔和,暧昧。
马修用拳头撑着太阳穴,懒洋洋地看着劳伦茨的嘴唇,说,“那……让我猜猜,是因为生活习惯?”
劳伦茨,“和生前一样的习惯。”
马修好奇地问,“真的能睡着吗?会做梦吗?”
劳伦茨,“我不能确定那是梦。但是……会。我每晚都会想起过去的事,好像重新经历了一遍那样真实。尽管我认为我已经遗忘了一些事,但它们仍然在梦中提醒着我。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劳伦茨很少重复自己的话,那会被他认为是浪费力气。马修注意到他提起梦境的时候,口吻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痛苦。他感到忧心,问,“你会梦见什么?”
劳伦茨,“……”
他等待了一会儿,可是没有等来劳伦茨的回答。厨房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尽管什么也没发生,但却好像发生了很多令人不高兴的事似的,那样的氛围让马修有些难过。
片刻后,正当马修以为自己被房东先生彻底无视的时候,劳伦茨开口了,说,“声音停止了。不过去看看吗?”
他听上去又恢复了正常,声音冷静而缺少情感。马修泄气地想,我尝试了,他果然不愿意向我提起过去的事。他什么时候才会对我放下戒备呢?不……与其说是戒备,不如说,他什么时候才会对我放下他的高傲呢?他在心里纠正了自己,垂头丧气地放下牛奶杯,毫无精神地站起了身。踏出座位的那一刻,听到身后传来劳伦茨的声音,“i> 那声i听上去好像带着暖洋洋的笑意。马修猛地回过身,紧
跟他的皮靴停了下来。
马修大声说,“你再说一遍??你刚才叫我什么??”
劳伦茨的嘴唇浮现了出来,冷冰冰地说,“不要让你的病人等待在那里。”
马修迟疑片刻,放弃了。他惋惜地唉了一声,转过身准备走。
他的身后,那张浮在空中的嘴唇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做了个嘴型:i> 马修与劳伦茨回到了诊室前,发现门已经打开了,威廉并没有等在门外。马修张望了一眼,从门口看到窗户大开着,窗帘像一枚暗红色的旗帜在屋外乱飘。他心里暗暗地惊了一下,快步走进诊室里,左右看了一圈,发现贴着墙坐在地上的那对兄弟,才松了口气。
威廉正跪坐在地上,忧郁地抓着让骨瘦如柴的手。他的兄弟,让正贴着墙无力地坐着。他因为长久不进食,浑身的皮肤都干枯皱缩,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也许他曾经看上去和他的弟弟威廉一样风度翩翩,光彩夺目,但现在他是那么的虚弱,瘦小,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捏断他脆弱的骨头。他干瘪的身体缩在不合身的宽大西装里,看上去可怜极了。
马修看到威廉忧心的样子,提醒他道,“威廉,药水不会马上发挥作用,你得先考虑你们在哪儿睡觉的问题。当你们一觉醒来,他就会恢复一些胃口了。……这次记得自备粮食。”
威廉想说什么,在意地看了让一眼,就松开他的手,站起身走到门外。马修知道威廉有话说,也跟了出去。
威廉谨慎地将门关上,低声说,“我为上一次的事抱歉,那时候我饿疯了,我承认我毫无理智可言。”
提起上一次的事,马修心中仍然很愤怒。但他意识到威廉并不想让他的哥哥知道这件事。让十分的善良,更多的愧疚感只会加重他的病情。出于一个医生的职责,马修将愤怒从心头压下,同样低声地说,“你该道歉的对象不是我。”
威廉的目光转向了马修身边漂浮着的那双漂亮的蓝眼睛。他将手按住身前,深深地鞠躬,说,“我为我所做的事感到抱歉,真心希望得到您的原谅。”
劳伦茨的嘴唇浮了出来,宽容地说,“我接受你的道歉。让我们忘了这件事吧。”
威廉重新站直了身体,他眼中有着被原谅的感激,但是眉间仍然阴云不散。
劳伦茨,“你刚才提到了饥饿,为什么你也会这么饥饿?”
威廉解释说,“是因为让。他太久不进食,我试了各种办法,但根本没有办法激起他的进食欲望。最后我走投无路,只能威胁他说,只要他再不吃东西,我也会同样绝食。我以为他会因为在意我而放弃绝食,他以前总是这样照顾我的感受。但这一次,我们居然就这样耗了几个月……”他用手按住额头,“经过今天,我突然有些明白了。让是真的病了,这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也不是我的威胁能决定的。我刚才和他谈了谈,我们两个都会配合您的治疗,请告诉我他还有救吗。”
马修如实说道,“我不敢保证,威廉。他的发作时间比较久,如果更早就医,或许更容易医治。现在我只能尽量让他的状态改善。只要你们配合,至少在几个月内可以暂时恢复健康的状态。但是,重度抑郁障碍的根除几率非常小。不是完全没有但非常小。你得做好准备,即使他康复了,复发的可能性也很高。”
威廉听到最后那句话,怔了半晌,沉重地叹了口气,点点头,说,“谢谢,我明白了。”
他转身拧开门把手,重新回到房间。门被顺手合上,只留了一条缝。马修留在门外,留给他们独处的时间。
隔着门他听到威廉欢快地用法语说,“让!马修医生说再过几个月你就能恢复健康,不用担心。什么?啊……糟糕,天真的快亮了……小心点,抱着我的脖子,可以走吗?让我来问问这里有没有避光的地下室。嗯?不……不……别道歉。该道歉的是我。”
他们的脚步声来到门前,马修握住门把手替他们开门。门打开前的一瞬,他听到让轻声说了什么,威廉温柔地回答,“我也爱你,让。”
天亮之前,威廉和让在劳伦茨堡的地下室住了下来。直到夜幕再次降临,他们才离开地下室。
吸血鬼兄弟踏入诊室的时候,马修正在看一封文件。看到他们进来,马修将眼镜摘了下来,说,“晚上好。休息得好吗?”
威廉,“晚上好,医生。休息了以后我感觉好多了。昨晚真是可怕。”
让没有说话,沉默着站在威廉身边,垂眼看着地板。他看上去已经吸过一点血,皮肤恢复了一点光泽。威廉帮他梳过了头发,他看上去整洁多了。
马修,“你们来得正好。我刚刚收到了药师希尔的通知,他需要观察让的身体对抗抑郁药物是否接受良好。如果药效良好,他可以开给你连续一个月的药量。所以,我建议你们住到劳伦茨堡附近的小镇,方便你们复诊。”
让听到这个话,终于有了反应,缓缓侧过头寻找威廉的目光。威廉也正看着他。他们用目光征询对方的意见。虽然谁也没开口,但好像就得到了答案似的,他
们几乎同时看向马修,点了一下头说,“好的。”
马修饶有兴致地看着兄弟间的心意相通,说,“那么,什么时候方便咨询呢?”
卡瑞尔兄弟,“现在……”
让补充说,“如果您方便的话。”
马修露出亲切的笑容,摊手说,“当然,请坐。”
由于让和家属威廉百分百的配合治疗,更兼药师选择了合适的药物,让的恢复非常顺利。不出一个月,他整个人看上去焕然一新。他的外貌恢复如初,并开始注意着装打扮。他的失眠次数减少了,胃口也开始逐渐恢复。他的黑眼圈减淡,皮肤变得光滑如初,看上去和他的弟弟一样英俊。他仍然很安静,偶尔还会有自杀的想法,但已经能够控制住自己,并意识到这样的想法是荒谬的。
之后,他们的咨询频率降到了每个月一次,直到让的失眠症状完全消失,并主动出门觅食。最后一次咨询结束后,让带着浅浅的笑意对马修说,“威廉和我打算去东南亚度假。我告诉他那里除了海滩和阳光以外可没什么好玩的,但他一旦决定做什么,就连撒旦也拿他没办法。”
威廉正在诊室外面等待他。听到这话后,笑着推门进来,说,“别忘了,你可答应过要和我踏遍整颗地球。”
让看着马修,无奈地说,“为此,当南极进入极夜后,我们也许还得去那里受罪,喝企鹅的血……”
威廉笑嘻嘻地补充,“邀请海豹参加舞会。”
马修忍俊不禁地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
那是马修最后一次见到他们两个。几个月后,马修收到他们从俄罗斯发来的信使精灵,他们告诉马修他们过的很好。
至此,马修终于将让的病例封存起来。封存前,他在笔记最后一栏写道:
预后:审慎
让恢复情况较好,抑郁症状完全消失。考虑到重度抑郁的复发可能性,仍然在“预后”一栏选择“审慎”。
马修将病例笔记收好后,期待地看着劳伦茨,说,“我得说,环游世界是个浪漫的主意。”
劳伦茨的嘴唇浮了出来,说,“那就想办法结束我身上的诅咒。那之后,就算你环游地狱我也不会阻止。”
马修,“如果我请人帮劳伦茨堡设下结界呢?如果没有人能靠近这里,你是不是更愿意和我一起旅行呢?”
劳伦茨沉默了一会儿,马修遗憾地说,“唔……果然对幽灵来说有些勉强,毕竟你讨厌人多的地方。是我没有考虑周到。”
劳伦茨,“如果旅行对你而言非常重要,我可以忍受。只要你不像上次那样……”
马修,“把你夹在乳沟里?”
劳伦茨,“……是的。”
马修哈哈笑出声来,说,“我就知道!你真是个可爱的绅士。”他快速从抽屉里取出世界地图,“来,我们来计划路线吧!”
劳伦茨,“……那天你从图书室拿的就是这个?”
马修,“是的。”
劳伦茨,“你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如果我不同意旅行会怎样吧?”
马修听出劳伦茨的口吻中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无赖地笑起来,摊开地图说,“让我们也把地球踏遍吧!”
劳伦茨,“……”
劳伦茨叹了口气,说,“也许不是个坏主意。”
【病例四:高龄吸血鬼的抑郁障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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