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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八,f市中考二模,午间下了很大的雨,雨势迅猛,城市的排水系统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一下子淹了好几条主干道。
顾南飞是提前几分钟交卷出来的,离开考场后,先去洗了把脸,精准无比地避过大部队,独自离开了考场。他支着墨绿色的伞,鞋袜打湿了,膝盖以下全部浸泡在水里,一路这么趟着走回来,老远就看见家对街的农贸市场也被淹了。
今天没有萝卜吃了。
他这么想着,在家门口收拢了雨伞,斜靠在门边,晃着两只胳膊蹦蹦跳跳地抖身上的水。
罗英英打开大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滑稽的一幕。但她没有被逗笑,眼眶是通红的,仓皇掠过了一抹惊讶的神色。
她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今天是顾南飞模拟考的日子,即使五个小时以前顾南飞就是由她蹬着电瓶车亲自送到校门口的。
“嫂子?”顾南飞唤她。
“啊,”罗英英抬起头,勉强笑了一下,对着顾南飞打湿的衣裤没有任何反应,只顾着替他拿身后的背包,“回来啦?饭还没做呢,今天想吃什么?”
“……都可以呀。对了,外面下雨了,你要去……”
顾南飞摘下背包递给罗英英,体贴地为她掩饰着反常,一句关切的话说到一半,却硬生生从中途截断了。
他的眉头皱起来,目光越过罗英英,落在光线昏暗的室内。
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倚在他家阳台抽烟。窗户被推开一道细缝,肆虐的狂风吹进来,吹得他发丝乱舞,口中的烟却稳稳地叼着,烟头仍然跳动着火星。
顾南飞看他时,他也转过头来,似乎笑了笑,信手掸落烟灰的姿态也比罗英英的强笑看起来自然得多,“我说,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劳驾二位,谁给我开个灯?”
罗英英一愣,听见背后传来声音,才想起家里还站着个人,仓促地伸手去够客厅的吊灯开关,只摸到少年人带着薄茧的指尖。
顾南飞先她一步按亮了灯,把她让进玄关,回身锁好了门,这才轻声问:“你是谁?”
男人浓郁的五官顷刻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的确在笑,笑容却是淡淡的,带着顾南飞看不懂的意味,“你和你哥真像。”
他掐了烟,看向顾南飞,“我是林竭,顾凌风的朋友。”
一个陌生人,站在什么立场评价自己?顾南飞不由心生反感,余光飘向魂不守舍的罗英英,思及她刚才的反常举止,心中雪亮,轻轻道:“我不记得我哥有你这样一个朋友。”
罗英英拉了他一把,“不许这样说话,叫林哥。”
顾南飞的嘴唇绷成一条直线,“林……”
“外边儿雨大么?”林竭打断他,“你的衣服都湿了。”
罗英英这才发现顾南飞的衣服湿了,两条裤腿还在往下滴水,连忙推着他往洗手间走,“快去洗个澡,把衣服都换了,我给你拿!”
顾南飞说:“就这样让客人久等,不好吧?”
闻弦知雅意,他指望林竭能听懂他的话,而后识相地滚蛋。然而罗英英已经抢先接过了话茬,“林哥不是外人,快去。”
无奈,顾南飞只好应下,解开外套,搭在沙发扶手上。经过茶几时,目光略微停顿了片刻。
他的视力向来很好,在一堆新鲜瓜果中,一眼就看见了那盒巴掌大小的红南京。
烟盒底下压着一张单子。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因为纸张摆放位置的关系,他看到的每一个字都是歪斜的,需要格外仔细地辨认。
“死、亡、通、知、书。”
之后的岁月,顾南飞常常能回想起这一天,记得湿透的织物冰冷而黏腻的触感,大风纠缠着雨丝刮在脸上的感觉,空气中辛辣的尼古丁味道。
他不记得那时的他是怎样若无其事地走进了浴室的。热水混杂着泪水滚落,他哭得撕心裂肺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罗英英还没有把事情告诉他,那么总有她不愿意说的理由。
顾南飞身上这种温和的体贴是从小就养成的。他幼年失去双亲,顾凌风年长他九岁,但对于扛起一个家庭来说,仍然过于稚嫩了。顾南飞不可能不理解顾凌风,他选择支持哥哥做的一切决定,绝不多过问一句。
顾凌风考入本市警校的时候,顾南飞抱着水杯陪他到车站。他哥拖着行李箱等车,他就站在公交站牌下,踮着脚默记这条长长的路线。如果顾凌风需要,他会第一时间赶到哥哥身边。然而之后的四年,顾凌风不曾主动提及,顾南飞就一次也没有去过。
他的思绪混乱错杂,身上也忽冷忽热,一时想到一家四口的温馨时光,一时想到顾凌风挎着单肩包,隔着车窗对他比划打电话的样子。
他的哥哥眉目俊朗,肩膀宽阔,看起来无所不能,如同神只。可是为什么血肉苦弱,凡人终究难逃一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南飞抱着双膝,麻木地坐在湿滑的地板上。浴室的门被叩响,传来的却不是罗英英的声音。

竭说:“衣服和毛巾,我给你放门口了。”
他本来不必多说这一句,大概是看顾南飞进去了太久,有点儿担心他蒸晕在里边。
顾南飞笑了一声,忽然爬起来拉开门,赤身裸体地对上一双惊愕的眼睛。他发现自己的脸上早就不见了泪水,甚至不像是刚哭过,余下的只有冰冷和镇定。
“衣服呢?”
“这儿。”
林竭把衣服递给他。
“谢谢。”
顾南飞砰地关上门,穿好衣服。
从浴室出来时,林竭正坐在沙发上削一个苹果,通知单和烟盒一起不知所踪了。他看了一眼穿戴整齐的顾南飞,语声平淡,“你看见了?”
“看见什么?”顾南飞不为所动。
“你哥的死亡通知书。”林竭说。
他没停下手上的动作,红色的皮堆起长长的一串,水果刀的刀尖儿晃着银白色的光。
“别削了,我不吃,”顾南飞冷冷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
林竭放下刀,“你哥的朋友。”
顾南飞哂道:“一个送死亡通知书的朋友?”
林竭没说话。
顾南飞不再纠缠这个话题,深吸一口气,转而问道:“我哥……是怎么死的?”
“为了救我。你哥腿部中枪,股动脉破裂。送去医院,没抢救回来。”
“就这样?”顾南飞难以置信。
“就这样。”林竭说。
顾南飞给了他一巴掌。
林竭没有躲,也没有出声,安静地抬眼看着顾南飞,目光深邃得像湖。
“你凭什么要他救你?就因为他是警察你不是,你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用性命来保护你们了是吗?你的命是命,他的命就不是命吗?你怎么好意思说你是他的朋友,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你面前不为所动,你怎么配做我哥的朋友?”
“对不起。”林竭说。
“滚出去。”顾南飞指着门。
林竭走了。
罗英英在他之前就冒雨出了门。顾南飞回来时,她本就打算出门的,恐怕现在不是在太平间,就是在殡仪馆。顾南飞已经不想再思考这些东西了,他站在阳台,打开窗向下望。
这里是八楼,只有雨棚没有防盗窗,街道上积了半米的水,跳下去死不死还真没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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