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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到聚云阁,臧缨喊轿夫落轿。为首的那个轿夫腰板挺得笔直,道:“臧大人,还没有到您府上呢。” 臧缨笑笑,“不碍事,我坐久了,起来走走反倒还舒服。”正准备掏点什么赏这几个轿夫,摸到袖中换过来的那朵绒花,想起自己今天身上什么都没有带,连一直带在身边的粽子糖也给了那个小宫女。 臧缨把绒花拿出来,递给轿夫,“烦请将这朵绒花送到双鲤巷的臧府,给臧府的管家。” 那人收下绒花,喊上其他三人抬起空轿子往臧府那边去了。 臧缨敲了敲腿,看着他们走远了才往聚云阁去。 聚云阁开在安余街上,店面倒不是怎样的富丽堂皇,门口一对石狮子上的红绸早就旧了,红得有些发沉。这店的位置倒是好,正好踩在皇城的中轴线上边,可能是因为沾了些中轴线的好风水,聚云阁这几年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如果没个身份地位,一般人连门槛都摸不着。 不过早在十余年前,当时臧缨初来皇城,就听人说起这家店。说这家的菜肴是怎样怎样的好吃,又是怎样的贵。连这家店的小厮和侍女,个个样貌顶尖。 这家店最出名的还是他的酒。不管是西域的美酒,还是南边的黄酒,只要你叫得出名字,这里都能找到。甚至叫不出名字见也没见过的,在这里也能找到。 臧缨听得久了,竟生出点向往。 有时下朝,会特别绕路走到聚云阁的门口,想着里面的酒香能漏出一些,让他偷得一点儿。 先帝在世,京中首富曾在这里大摆酒席,一掷千金,就是为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 臧缨也去了。 因为他知道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踏进聚云阁。 那夜臧缨坐在一个小角落里,将席间的美酒都喝了个遍。 肚子里的苦水顶上来让臧缨很不舒服,他趴在桌子上,手中还攥着那个流光溢彩的琉璃杯。迷糊之间他听见有人说,“这小臧,倒是个贪杯的。” “张尚书喝醉了!”身边的同僚纷纷起身,作势要扶。 “真是风雅。”旁边的人说道。 首富的大儿子如愿在朝中当了差。那人官虽小,官威却不小,永远都是下巴看人,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后来站队,那人跟错了人,不仅自己深陷囹圄,其父也被连累。 新帝即位,肃清朝中先帝势力,那个德高望重的张尚书因为贪墨被处决。臧缨那时才知道,聚云阁是张尚书的产业。 张尚书一倒台,聚云阁门庭冷落,鲜有人来。张尚书处决那日,聚云阁摘了牌匾,门口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被推倒,可怜兮兮地堵着大门口。 臧缨看着这副树倒猢狲散的样子,想起那夜歌舞升平,竟有些唏嘘感慨。 张尚书的事情被人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在皇城席卷了一段日子,渐渐也被人淡忘,因为出现更有意思的谈资了。 皇帝大婚。 娶的是世代簪缨的王家女儿。 臧缨也升了官,饷银涨了不少。第一次收到那么多的钱,臧缨有点不知所措,先去安余街后面的长明巷里买了他心心念念的板栗饼。 平日里他都舍不得吃。 回去的时候又路过聚云阁。 聚云阁的匾额被重新挂上,原本这三字是规规矩矩的楷体,现在变作潇洒肆意的行书。聚云阁好似又变成了当初那个门庭若市那般摸样,有人搬着这东西往里走,有人扯着大嗓门指挥。 石狮子上面也换上了新的红绸,红绸色红如血。 回到家中,怀里的板栗饼还是温热。递给小花儿一个,两人坐在门槛上吃了起来。 小花儿高兴地接过板栗饼,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一口下去还没咬断,小花儿哭了出来:“先生,是不是吃了这个饼,你就要把我送给别人了?我以后再也不嚷着要吃粽子糖了。” 臧缨看着眼泪跟断线珠子一般的小花儿,突然笑出了声:“先生我就是把自己卖了也不会把你卖了。” “那你今天怎么买了这么多板栗饼?”小花儿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先生升官了,以后能经常吃到板栗饼的。” “真的?”小花儿抬起垂下来的脑袋,大眼睛巴巴地望着。 臧缨笑着,嚼着手中地板栗饼。 “先生,板栗饼好干,我还是喜欢吃粽子糖。” “那你不要吃,还给我。” “不给,我咬过了的。先生喜欢吃的,我也要喜欢吃。” 等回过神来,臧缨已经站在卖板栗饼的小店门口。 “臧大人,还是照着您之前的旧口味来点吗?” 臧缨摆摆手,“不了不了。” 那边老板手脚麻利,早就装好了东西。带着香气的温度一粘在手上就不想拿下来。 臧缨摘了腰上的扇形玉坠子,递给老板。 “臧大人,这,这可使不得,您拿过去就好了。 ” “不值钱的,且收着,明日我让我家管事的拿银钱来换。” 老板把手在干净的汗巾上蹭了又蹭,收下玉坠子交给身边的老伴,低声吩咐道:“快拿到里屋收好。” 等臧缨慢慢走到聚云阁,里头的王渡之已经喝掉了一壶茶。臧缨落座,看了看空掉的小盘子,想着这人估计也吃了不少零嘴。 “王大人。”臧缨筷子一伸,夹了个红糖糍粑就往嘴里放。 甜食真好。 臧缨眯着眼,又吃了一块。 “臧大人让渡之好等啊。” 臧缨头也不抬,专心对付桌上的菜肴,“临走前被小皇帝叫走了,问了点六部的事情。” 王涉放下筷子,皱眉道:“莫非小皇帝知道了河道里面的弯弯绕绕?” 臧缨轻笑,“即便是知道了哪有能怎样?你王家时代簪缨,盛宠不衰,连绵几朝。再者说,这小皇帝不是你的妹夫吗?他如果要动你们,就不怕后宫那位闹起来?” 臧缨说话语速慢,像是个刚学会说话没多久的孩子,一个字蹦完了,另一个字才蹦出来,字正腔圆,一板一眼,生怕对方听不清楚似的。要是对面的人不急也就罢了,对面如果坐个急性子的王渡之,可就急坏王渡之了。 “他会怕我家妹妹闹起来?他但凡念着一点当初的情分就不会这般对待我家妹妹。真是个小白眼狼。” 白眼狼?小花儿也这么说过他。 “还有,阿缨你说话能快点吗?”王渡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等你说完,天都要黑了。” 臧缨“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么多年你一直嫌我说话慢,其实我已经有很大的进步了,我以前说话更慢。” 臧缨想起自己刚到皇城,不仅人生地不熟,连这里说的话也不能全部听懂。刚刚在翰林院当差,鲜有人愿与他说话。 皇城人讲得是国家的通语,没有一个地方的百姓的通语讲得比皇城人好。他们说话间总会很自然地带上儿化,有时候一个名字加上儿化,变得亲昵又柔软。 可是没有与他说话,所以他的通语说得一点也不好。臧缨自己无所谓,下了朝回家和小花儿说的是家乡的方言。有时候去街上。两人说着话,边说边笑,旁的人根本听不懂。好似每一个字都是他俩的小秘密,两人还自得其乐。 有一日臧缨正好撞上小花儿在被子里偷偷地哭,臧缨哄了许久,小姑娘这才抽抽嗒嗒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出来:邻居小孩因为她不会说通语,都不愿和她玩。 臧缨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自私。 他以为小花儿只要有他就好了。 此后的日子里,臧缨在翰林院听同僚们说话就多了一个心眼,他细心地学习着通语,以便回去教小花儿。 “你别看我说通语慢,我说我家乡话可快了。” 王渡之听这话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阿缨你家乡在哪?你倒是说说你的家乡话呀。” “王大人对我这么关心作甚,我过不久就要回家乡了。” 王渡之眼睛一转,“我知道了,你是江南人士,你过段时间要去江南巡视。” 臧缨想起昨日那个呆呆地后生,问道:“那个来我家的后生可真是呆头呆脑的,要不是手上的拜帖是你亲笔所书,我还道这是哪来的骗子呢,昨天匆匆离开,竟然连名字都未与我说。” “叫胡大海。” 臧缨愣了一下,“胡大海?” “说是已故父亲给他取的名字。他家原本是海上的渔民,但他从小喜欢读书,他爹娘就想尽办法让他读书考功名。他文章我看过的,大气磅礴,洋洋洒洒写尽心中抱负。人的脾气秉性也是极好,老实得很。这一点你应该是知道的。” “今日下朝的时候我见着他了,看样子好像是在翰林院做事。臧大人好快。” “有机会一定要读读他的文章,我已经好久没见过好文章了。去年的恩科考试,入了殿试的那几位,文章一个赛一个的没意思。有几篇稍微有意思的还是仿照的那位风流无双的萧郎。” 臧缨取了一根筷子,敲着装了半杯酒水的白瓷杯,轻声唱起了《采莲曲》 曲毕,王渡之道:“这曲子还是萧郎填的词,这么说,他还是你的同乡。” “大人,红糖糍粑准备好了。”小厮轻轻敲门,在门外恭敬地说道。 臧缨起身拍了拍衣服,“好了,我要走了。” 王渡之看见桌子上那盘红糖糍粑已经被臧缨吃完了,“你可别吃那么多甜的。” “人生那么苦,只能让舌头甜一下了。” 王渡之背对着臧缨,好似自言自语道:“每次吃饭都先走。” 过了一会儿,小厮拿来个油纸包。 “东家。臧大人给您的。”王渡之打开,里面是几块带着余热的板栗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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