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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给你那个女将设计的旗子?”
沈青折:“怎么样?”
哥舒曜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看着沈青折,考虑到他脆弱的心理和现在更加脆弱的身体,哼哼哈哈地说:“还行。”
“还行?”沈青折摸着自己还在烧着的额头,“不是挺好的吗?眸儿也觉得挺好的。”
李眸儿别开脸,默不作声。
沈青折开始点人:“环环……”
“呃,”曲环后退了一步,“挺好的。”
“不对啊,你为什么叫他环环?”哥舒曜忽然问。
难道沈青折又又又移情别恋了?
哥舒曜瞟了眼曲环——长得没自己俊朗,年纪还大了,不知道养了多少姬妾外室,战功……战功比自己稍强一点,总而言之是不如自己的。沈青折的品味倒退成这样吗……等等,他为什么要管沈青折移情别恋谁?
但心悦于他之后,居然还能看上别人吗?
不可能,绝无这种可能。
哥舒曜想着想着,自己给自己整明白了——沈青折一定是想用这种方法来引起自己的关注。
他险些就中计了。
当然,哥舒曜自认对这种爱慕者的小心思还是很包容的。
他自顾自地下了结论,那边沈青折根本没理他,抱着手臂咳嗽了两声,继续点人。
“周秘书。”
“节度高义,”周晃张口就来,“看上方线条弧度大,而下方弧度稍小,暗合了天圆地方的说法。又宛如龟背,中心有圆,乃是龟背刻纹,是和合与共之意,下方四条线条如四足鼎立,正是神龟之态。史记曾言——龟者,天下之宝也,先得龟者为天子,且十言十当,十战十胜。正是节度对眸儿姑娘的厚望,愿其十战而十胜。同时,也暗含了哥舒将军的龟儿子……”
“我画的是眼睛。”
周晃:“啊?”
沈青折一边咳嗽着,一边撑着榻起身,指了下眼睛上面四条短线:“周秘书,你看反了,这不是龟脚,这是眼睫毛。”
周秘书:“……”
“要不,”周晃说,“节度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
旁边人纷纷点头。沈青折却摇头,随手把那面针脚粗疏的新绣战旗放到一边,勉强撑着精神道:“叫你们来,也不是光为了旗子的事。”
是为了他们的敌手,李希烈。此人的作战风格与之前接触过的吐蕃军大相径庭,后者大开大合,迅猛刚急。李希烈却滑不留手,一切行动都笼罩在迷雾之下,让人猜不透,又隐隐觉得危险。
纵观数次接战,他总有一种诡异的感觉。按照哥舒曜的说法就是憋屈。
看上去,除了一开始的遭遇战,似乎他们每战告捷。打下汝州没有费力,夺回襄城更是没有费力。前些时日在襄城外和李希烈本人的阵战也以小胜告终。今日清早和陈仙奇部的伏击战也是……
换一个主帅,或许就要沾沾自喜,当真以为自己百战百胜。
但实际上对于对方而言,兵力损耗几乎可以称得上微不可计。
李希烈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沈青折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上面的襄城和汝州已经标示出了属于他们的红色,往西连着同为红色的彭婆、洛阳。只是现在汝襄之间的道路被打上了标志截断的叉号。
往东,染蓝的郑州、尉氏……遥隔汴州的汴宋节度使李勉……李勉……李勉的另一边还要对抗另一路不属于李希烈的叛军,也就是淄青……
沈青折脑子里转着目前的形势,搜循着这些藩镇的过往、派系、主事人与对抗缘起。
小德继位之后,表现出了极为强硬的削藩态度,淄青节度使传位于其子的意愿遭到了德宗的阻遏,因此走上反叛的道路。
对峙开始于淄青与永平之间,永平军中分离出了宋亳颍这一新镇,受李勉管辖。使得李勉的势力在河南一带达到极盛。
李勉……这个年代姓李的人太多了,他想了许久才想起来,这个人是宗室。
河南三镇中,淄青与淮西已然走向了唐廷的对立面,而作为宗室的李勉所帅永平藩镇,则依旧是唐廷在河南地区的代言人。
如今,乐观一点来说,河南大区总经理李勉和他一起,对中间一路淮西叛军形成夹击之势。然而实际上,李勉本身也处于淮西与淄青的夹击之中。
这样隔着一段距离看去,蓝色几乎连缀成了一条弧线。
一个逐渐收口的布袋。
沈青折喃喃:“李勉……”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
但他随即爆发出一阵咳嗽,吓得李眸儿伸手搭上沈青折的肩膀,想伸过去给他顺顺背。没用力,他就顺着倒下去了。
李眸儿看了看自己伸在半空的手。
她们节度这算是碰瓷吗?
沈青折迷迷糊糊间呢喃:“我好像要死……”
死机了。
李眸儿瞳孔渐缩,看着沈青折逐渐闭上的眼,急急
叫了一声:“节度!”
这是他昏过去前,听到的最后一声。
三月,颜真卿的返京只引起了小范围的波澜,因为就在时旭东抵达长安同一日,有一道足以震动天下的消息经洛阳留守郑叔则之手,递到了长安——
襄城被围。
开年以来,数月之间,李希烈兵锋所及,唐军无不恐惧避让。汴宋节度使李勉仍在河南苦苦支撑,即使沈青折在汝襄一带稍挫其勇,克复汝州,夺回襄城,也无法阻挡淮西军席卷两河之势。
随着襄城陷落,李希烈麾下封有麟占据邓州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唐廷失去对南阳盆地的控制,武关道由此阻断。
战争的阴云蔓延向南,笼罩在了整个长江流域的上空。
至此,两河战事全面升级。
江淮一向是帝国的财赋重地,朝堂震动,一道命令即刻从延英殿发出——诏治上津山路,商旅供奉改经襄阳溯汉水而上,取道商州,北至长安。
“沈青折在干什么!”
李括猛地将奏章摔到了案前,震怒之下,延英殿内无人敢言,随之响起的通传声解救了这些噤若寒蝉的朝臣——翰林学士陆贽觐见。
“他与哥舒曜如今被围在了襄城。”
卢杞奉命,向这位翰林学士说明情况。一边说着一边心里酸气直冒。
陛下对于陆贽的赏识几乎不加掩饰,常常问策于他。如今朝堂上下只要脑子灵活些遍都明白,假以时日,此人定要登上宰执之位。
但他一想到这位“宰执之材”现在还要对自己恭敬听令,心里不免舒坦了少许。
卢杞把如今的困局大略说了一遍,陆贽听完,略略思忖道:“陛下容禀,沈节度定有安排。不若稍待些时日……”
“你倒为他说话了?”李括看着眼前俊秀的翰林学士,“当日说乌合之众的也是你,叫朕另择人选的也是你,到现在竟为着沈青折说话了?莫非朝野传闻也有几分真切?”
朝野传闻,也就是说他和沈青折有一腿那条传闻了。
陆贽面不改色:
“臣当日是说,乃以乌合之众,扞襄野豺狼之群。至今仍是这样认为。然则……”
他稍稍一顿,看了一圈周围人,接触到他目光的同僚大臣们纷纷低头,装作没在好奇那条传闻的真假。
陆贽这才继续道:“然则沈节度御军有方,行事颇有章法。表面看上去的危局,或许只是一时困顿,沈节度定然……”
“陛下!”
通传的内侍忽然闯入,伏在茵褥上连连叩首,声音颤抖:“陛下,淮西招讨使沈……”
陆贽霍然起身,就连李括的表情也空白了一瞬,他看看周围,这一瞬间似曾相识。
和母后离散的时候,父皇驾崩的时候……少逢乱世,他还遇到过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时候。他早该麻木了才是。
或许是因为……
李括没来得及想明白,余光扫到了卢杞,看到了对方一闪而过的笑脸。
他怒从心起,一脚揣了上去。
卢杞猝不及防地仰翻过去,随即听到陛下阴沉的声音:“以李勉为淮西招讨使,哥舒曜仍为副。剑南西川节度使由……”
有人反应过来:“节度副使为崔宁。”
“以崔宁为剑南西川节度使。”
陆贽震惊地望着那位陛下——那沈青折呢?这是要一口气把沈青折的官职一撸到底?
“陛下,”陆贽即刻道,“李勉如何能两面作战?以其为淮西招讨使,则必左支右绌,某虽不通兵事,却知阵前换将也是大忌,必奔鲸触罗,仓促难制,首鼠应敌,因循莫前!”
“你待如何?”
“无需动主帅,以河北朔方军回撤河南援襄;撤回河阳节度使李芃,令其援助东都,巩固汝洛,则可保梁宋,李勉之危可解。”
李括听完,使了个眼色,旁边有人过来把陆贽死死拖住,捂住了他的嘴。
“调泾原兵援襄。至于沈青折……”李括闭了闭眼,“着其即日回京。”
沈青折还不知道自己的官被一撸到底了,他看着面前的棺材:“我只是昏了几天……你神经病吧?”
“不喜欢吗?楠木的,”哥舒曜挠头,“等等,神经病是什么?你骂我!”
“没有啊,”沈青折坐在了自己的棺材上,表情匮乏,“我日你个仙人板板哈戳戳的瓜娃子。”
“你肯定是在骂我!”哥舒曜转头对周晃说,“周秘书,记下来,我以后要找个西川人对对。”
这几天沈青折昏迷着,哥舒曜觉得像沈青折那样配个秘书似乎真的很方便,想有样学样,但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干脆霸占了周秘书。
周秘书没记。他看看昏迷刚醒来的沈青折,觉得这骂得一点威慑力都没有,跟前上司比起来,还显得有些……可爱。
或许是叠词比较多。
沈青折骂完了,气也差不多没了:“所以你直接上报,说我要死了?”
“你的八字本来就是死人的八字,这不怪我!”哥舒曜梗着脖子说,“而且你自己都说你要死了。”
“我那是说我要死机了,死机!这是个比喻,是个手法,把人比成电脑,电脑你知不知道,咳咳咳……”沈青折一激动,就忍不住咳嗽,咳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继续生无可恋道,“算了,你这个dow98系统也理解不了。”
哥舒曜:“你就是在骂我吧!”
“骂你怎么了?”沈青折拍着自己的棺材板,“你看看你都干的什么事儿啊!”
臭脸猫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那厥过去一下真挺吓人的。”
沈青折叹气。
无论如何,他昏过去那几天也是实打实的,从噩梦的泥沼里醒过来,现实里仍旧面临着噩梦。
和他昏过去之前想的一模一样——他们被围了。
李希烈就是在温水煮青蛙,以小胜麻痹他们,逐渐形成合围。如果不能突破围剿,襄城就将成为他们的葬身之地。
到时候哥舒曜这副棺材也不算白准备。
“李眸儿真去汴宋了?”
“因为你昏迷之前说了李勉,”哥舒曜说,“她看能不能搬一点援兵来。”
沈青折摇头:“估计是不行。”
李勉自己就两面受敌,根本腾不出手。
沈青折往后一仰,干脆躺进了自己的棺材里。说实话,还挺舒服。
“……你是真不嫌晦气。”哥舒曜往后退了半步。
沈青折的声音从棺材里传出来:“晦气什么。还有什么事吗?”
哥舒曜觉得自己像是在跟个死人汇报一样,浑身不自在,又往后退了一点:“陈介然。”
“他怎么?”
“他只听你的。”
沈青折看着天上的流云:“他不是只听我的,他是不想听你的。”
“这有差别吗?”
“有,”沈青折说,“后者体现了对你智商的蔑视。”
哥舒曜:“你骂我能不能直接一点?”
棺材里“哼”了一声,很轻,算是答应了。
“还有吗?”
“越昶。”
“下一个。”
哥舒曜看不到棺材里人的表情,只能继续下一个:“还有就是……哦对,呃,我好像还给你那个都头报了个信……”
“完了!”沈青折从棺材里惊坐起,“纸纸纸,周晃!别记了,纸笔给我!”
他一边趴在棺材盖上奋笔疾书,一边对哥舒曜说:“你给我等着!”
柔克珊娜敲响了安邑坊里一座小院的门:“花花们好,柔克珊娜来给你们喂水啦。”
她小心地打开门,脚步轻快地往里走,却和一个人猛然相撞。
柔克珊娜几乎被那一眼吓到。
她一下子认不出来这个年轻郎君了。对方过了一会儿,才默不作声地挪开一步,没有再看她一眼,背着一张弓径直往外走。
和两个月前大不相同,黑了些许,更大的变化是——他身上似乎多了一种迟钝的麻木。
柔克珊娜在他背后结结巴巴道:“你,你回来啦……我有好好照顾花,按照约定,你要付我两个月工钱,还有……你的主人呢?”
每次提到他的主人,他似乎都会很高兴。
但这次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情绪。
柔克珊娜觉得他的背影凝固住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几乎要被周身的阴郁压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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