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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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影煌煌的直棂门上,映出一副高大漆黑的身影,身影伸手,搭在门上。 “卫——” 原璁终于听清太上皇口中的那个字,作为李豫多年的贴身侍从,他一时却分辨不出陛下想唤的是“卫婉”,还是“卫觎”。 下一刻,李豫就着那惊恐扭曲的神色,僵在枕上,睁开的眼再未闭上。 原璁心里咯噔一下,壮胆上前轻探李豫鼻息,已是冰凉。 他大惊失色,忽感背后一阵阴厉之风刮来,转头看到一道雄立的玄黑身影,原璁一屁股软倒在地。 “大司马……” 堂室中弥漫着一股粪溺失禁的恶臭气味,不知是李豫寿数已尽,还是冥冥中感觉卫觎将至,死状就如同活生生被吓死的。 卫觎面无表情地走近龙榻。 他睨视着这具一辈子未成一件益事,死得窝囊至极的腐朽尸体。 他胸中翻滚着数不尽的戾气杀意,声音前所未有的寒凉。 “你以为你死了便能解脱?黄泉路上,你有何面目见我阿姊?” 原璁瞪大颤抖的瞳孔,眼看见,手起刀落。 数代后有野史记载,晋帝李豫,死谥谬,不葬皇陵,死因成谜。 其中一种说法是晋谬帝身首异处,茔中有身无首,头颅不知所终。 而唯一亲眼目睹真相的前大内总管原璁,此夜之后,自割舌头,侥幸保住一条残命,余生不发一声,不见一人。 卫觎从寿安堂出,那片喷溅在他蔽膝锁子甲上未干的血迹,给这个男人身上平添一道修罗煞气。 他分兵到宫殿各处清点人数财物,接掌宫城,却不烧杀凌虐,由此六宫嫔女皆安。 唯有玉烛殿被一把火化为焰海,烧了整整一夜,直到此殿里外化为灰烬,不留片瓦。 卫觎就独自站在这片废墟之前,凌厉的剑目中无端透出几缕柔光。 “荆山玉宝,不是给人做膏烛的。她只该被视若珍宝,稳坐高 殿,谁敢作践。” “火,起火了……” 洛阳宫的秋夜蛩声低喑,簪缨时隔几年莫名又梦到了前世的那场火,睡梦中不自知地紧蹙双眉。 她梦见自己又被困在金匮书楼中,她很清楚接下来将发生什么。 那是她一生悲剧的开始。 她不想自己的皮肤被烧烂,双臂紧抱着自己,想要跑出去,却发现双足如生根一般动弹不得。 灼热的火舌已燃烧到近前,簪缨心如鼙鼓,使劲捶着自己的双腿。就在此时,一道高大的人影穿过火墙,一把将她捞进怀里,罩着她带出火海。 这人的怀抱冰冰凉凉,令人感到既舒服又踏实。 簪缨迷蒙地仰起头,碧空晴云倒映在她眼里,好似不认得他,又好像,便该是他。 这人却毫不见外地刮着她的鼻头笑道:“小孩儿,谁欺负你了?” 簪缨一下子从梦中睁开眼。 那个怀抱的余温仿佛还在身上,她本能地转头顾望,寝殿门口的昏暗烛影中,一道与梦境重合的峻拔高挑身影,就在那里。 就在那里。 簪缨眼眶一湿,不管是否梦境未醒,爬下榻不管不顾地奔过去,紧紧抱住他。 这一抱,簪缨陷入了真实的铁甲触感中。 她怔怔地抬起头,深忱地凝望眼前人,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了。 女子的一张素面如同未着色的芙蓉娇花,婀娜多娇的身体却已完全是成熟馥香的果子了。回宫未及卸甲,只想先来看她一眼才安心的卫觎收紧掌心,被撞得心神弛荡。 他垂眸看了眼她的赤足,又望着她微红的眼睑,打横抱起人。带着夜凉的薄唇轻吻她眉心:“我回来了,阿奴不怕,睡魇了么?” “小舅舅……” 这时守夜的婢子被惊动,连忙点灯爇烛,这才惊觉大司马夤夜归来了。 寝宫中亮堂起来,簪缨终于清醒过来。 如今是庆康二年。 她在洛阳。 她已不是前世的傅簪缨。 卫觎出征以后,她在洛阳继续推进新政之事,许是白天看的疏折有些多,这才夜未安眠。 簪缨揉了揉眼,仔细地看着他,问道:“君胜战凯旋?” 卫觎点头说胜了,简单与她说了说晋帝禅位,世家臣服,李豫身故几事,语气平淡无澜,仿佛只是回老宅一趟,取回囊中之物。 就有路上耽搁的有点久,久到让没他夜里相伴的阿奴做了噩梦。 簪缨听到南朝归顺,在意料之中。他二人一路行来,步步艰辛,这收服南朝是最后一步棋,比之收复北朝,却也算是最轻最易的一子收官了。 比起这个,簪缨更担心的是卫觎行军时蛊毒发作,她平稳住重逢的喜悦之情,问他。 卫觎把人放上榻,捧起她的脚心,自然地拿手抹了抹上头的灰尘,不管有无发作,自然一律都道无。 他目 光深邃地注视小别一月的女子,柔声道:“我脱了甲便来陪你。” “不要走。”簪缨扑过去,飘散的长发逸出幽香,她把脸颊贴到他冰凉的铠甲上,感到无与伦比的安全之感。 回想起方才那个梦,她枕在男人肩头,几乎脱口就要把自己的过去说出来。 冷不丁又想起观白蛊毒未解,怕他知晓后痛惜生怒,簪缨便又把话压了回去,心道,待他好了,她一定什么都告诉他。 深宫溶溶夜,这别后重逢的小许沉默也是甘甜的。卫觎宝山在怀,哪里能忍住不听她的曼妙娇音,问:“想我没有?” 簪缨在他怀中点点头。 这还用问吗,她自然思念,日日盼君。 “想了几次 ?” 簪缨迟疑地僵了一下,慢慢坐直腰背,在榻上警觉地打量起他的神色。 卫觎初时还温煦正经,在女郎执着不懈的审视下,蓦地笑倒在床,同时伸手拽倒她,抱着她在榻上滚转半圈,胸膛震动,笑音不绝。 “卫观白!你去脱甲洗沐罢!”簪缨涨红着脸推他,斩钉截铁地自证清白,“一次没有,一次都没有!” 殿外的侍女听闻主君和女君半夜里一个笑一个闹,全然不符合白日时庄重沉稳的气质,都觉颇为奇异。 ——尤其是主君,他竟也会如此爽朗发笑吗? 春堇作为过来人,不慌不忙地屏退众人,自己留守在殿外。 春堇含笑望着绢窗上的灯影,忽想起很久以前,听杜掌柜说的一句话。 大司马唯有在小娘子面前,才像一个少年郎,小娘子也唯有在大司马面前,才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啊。 不过过了今夜,当不能再称呼大司马与小娘子了吧。 过了旧夜,便是新朝。 为帝?为后? 一驾四望繐窗皂轮轺车从洛阳的闹市驶过, 仿佛为了让人看清,刻意减缓行速。马车前后皆有一队玄甲兵卒护卫,引来不少百姓的围观和议论。 “这便是那位南朝逊帝……” 听说南朝都城被攻破的那夜, 便是这名年轻的皇帝备亡国之礼,捧着南朝的传国玉玺出城请降。 大司马受玺焚梓,一夜之间, 这天下就换了姓氏。 其后卫君并未伤害李氏皇帝的性命,这不, 还将人接到洛阳来, 这便是要送去行宫居住的。 百姓的想法简单浅显, 南朝皇帝虽丢了江山, 至少保住了命,下半辈子只要不作妖,还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已是幸运了。 庶民对这场改朝换代没有太大的伤感, 只知天下终于不再打仗了, 没有干戈, 大家都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南朝与北朝之间那条无形的阻隔一通,有些在江南有亲戚, 这些年来难以与之互通音信的北朝人, 皆打算等到局势再稳定些, 便南下探亲。 这样一看, 宫中那位恩威难测的枭主, 仿佛也不那么可怕了。 毕竟自卫君入主洛阳宫,从未滋扰过百姓啊。 不说他比南朝李氏如何,只说比之前朝的拓跋胡帝,已好出太多太多了。 这时又有人说, 中京之所以能这样太平,皆得益于那名唐氏佛子,有她每日在宫中为卫君诵读佛经,方能平息卫君的杀伐之气。 由此便又引出新一轮的猜测:那这新朝皇帝究竟是由卫君坐,还是由唐氏女君来坐?怎么皇宫里至今也未有诏? 有人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卫君了,这江山是他打下来的,哪有女子做皇帝的道理?” 也有耆艾老人提醒:“我怎倒听说,那北雁国和柔然国的盟约,都是指名与女君签订的……女君有什么不好,女君仁善。” 百姓暗中议论的时候,军中也因何人称帝一事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南朝归附,四宇统一,这些卫字旗下的老将终于能歇下一口气,倒不是为了大将军争抢皇帝宝座,只是人闲嘴就碎,某个参将无意间说了一句: “哪有让女子在外操劳的道理,这种事还得咱们大将军来嘛,娶了女君做一朝国母,安逸享福便是。” 结果这话传到龙莽帐下的马晁耳朵里,他如今因战功已升为安东将军,立马找到那个说闲话的参将营中,笑骂:“怎么着,听闻有人对女君不敬?” 那参将见有人上门来挑衅,也笑,“咱吃唐氏的穿唐氏的,谁他妈的敢对女君不敬,我第一个踹死他!只不过北府军有雷打不动的传统,就是疼媳妇,让自家女人依着靠着的,那才叫男人!马将军不服,练练呗?” 行伍出身的汉子,刀里来火里去,身上都颇有些大男子主义。 大家心中敬重女君那是没二话的,同时认定男主外女主内,也没觉有什么不对。 当然最终打是没打起来,驻守京师大营的谢榆和檀顺闻讯赶来。谢榆得知始末后,两边各空抽了一马鞭。 “谁敢营中私斗,军法处置!真想打的,下次演武场 上见真章,哪方营队赢了,柔然来的好马可着他先挑!” 众人一听见好马,眼神发绿光,笑嘻嘻地都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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