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黑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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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吃药?”谢承思抄着手,倚门而立。 降香埋好傍晚的饭食,正拾阶而上,便与他打了个照面。 窗边的桂树投下一大片阴影,遮住了他的身形。 大约是午饭里东西的效力,使降香身上疲乏,对外界的感知迟钝了许多,加上她心里又装着事,竟一时没能察觉有人。 听见声音,才蓦然停下脚步。 月亮并未完全落下,低低地垂在天边。 月光透过桂树密丛丛的枝桠,银片子一样洒在谢承思脸上,照亮了他一半的脸庞。 他脸上的伤痕还未好全,半边面颊仍然肿胀着,掩在暗处,滑稽之感荡然无存,反而变得阴森诡异,像是阎罗不收的恶鬼,终于揭开了半张美丽的画皮。 “不想吃药?”他又重复了一遍。 降香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她被发现了。 不,是他给她下药。 “饭菜里下得是、是什么药?” 身上那种熟悉的颤抖,又卷土重来了。 颤得她连简单的一句话,都说不连贯了。 “让你无法逃跑的药,吃不死人。”谢承思并不遮掩,“我说过,你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降香的神色,映照在冷清月光下,看上去愈加灰败,其中有显而易见的畏惧。 “我不跑,这么多人都守着我,我跑不掉!可不可以不吃?不吃好不好?”她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 脚步匆忙,仿佛下一刻就要转身逃开。 快逃! 这确实是她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可她已经吃下了药,再不像往常那样矫健了。 她浑身乏力,脚步像灌了铅,从没这么沉重过。 谢承思只是随意伸手,扯着手腕轻轻一拉,便制住了她。 “不可以。不好。” 他将她拉到桂树底下,迫使她背靠在树干上。 谢承思将降香的两只手腕扣住,不让她乱动:“不想吃也得吃。” 然后,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包点心。 拆开绑在外面的绳子,里面是各色面果和酥馔,且不说好吃与否,卖相都是极精致的。 他从里面挑出一块花糕,慢慢靠近了降香的唇边。 降香的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 冷汗浸透了她的脊背。 花糕碰到了嘴角,后脑勺却已经磕到了树干,再不能退。 她抿起嘴唇,紧咬着牙关,瞪着眼睛,屏住气,整个身子都绷了起来。 不行,不能吃! 可她这些举动,连拖延时间都做不到。 只是徒劳。 谢承思轻而易举地就撬开了她的齿关。 他却并不急着喂她吃点心了。 “咔哒”一声,他手下一旋,利落地卸下了她的下巴。 动作称得上优雅。 降香无法控制口中的涎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顺着嘴角涌出来,狼狈又丑陋。 谢承思却丝毫不嫌弃。 细长的手指顺着她的牙齿,一颗一颗地,依次往深处摸过去。 缱绻地摸过温润的齿列,又摸过柔软的牙床。 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玉石商人,新得了一批货物,挑选时饱含着爱意与期待,要选出最最好的上等货。 降香背后的冷汗淌得更多。 玉石商人挑好了货,就要取货。 怎么取货? 她怕他将她口中的牙,也像这样一颗一颗地,全部拔光。 动作一定会和卸下巴一样优雅。 但谢承思究竟没这么做。 他摸够了降香的牙齿,便将手中的花糕递进她口中。 捏着她的双腮,捂住她的嘴,强使她咽了下去。 又是“咔哒”一声,脱臼的下巴回到了原位。 不知眼睛是否睁得太久,降香的眼角涌出了泪花,源源不断。 谢承思见着,将美丽的脸凑到她近前,放轻了声音劝哄:“不哭不哭,真是小可怜。吃完了就会睡着,睡着了就好了。睡一觉就好了。” 他从来没有这般心软地哄过她。 正如同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哭过。 秋夜的微风摇动树梢,繁茂的树叶沙沙作响。 碎金般的木樨花簌簌飘落,融在同样摇晃的树影之中。 树影里一对男女相拥,似乎亲密无间。 谢承思喂给降香的花糕里,还多加了迷药。 她咽下去没多久,迷药就起了效,使她人事不知地晕倒过去。 一头栽进谢承思的怀里。 他爱怜地抚了抚她的鬓角。又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哭花的脸。以及,嘴角半干的涎水,花糕留下的碎屑。 “怎么这么不小心,吃东西还掉屑呢。别着急,以后还有很多可以吃 。” 谢承思将她打横抱起,慢悠悠地进了房。 房中的灯火燃起又熄灭。 谢承思离开了。 降香醒来时,却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并不是天还未亮。 而是窗户全被木板封死了,不让丝毫的光线透进来。 只留了一扇紧锁的活门,供人送东西进来。 屋中的其余摆设倒是没变,不过蜡烛灯盏之类,全被撤了下去。 降香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试探着翻了个身。 脚边却传来哗啦啦的一阵响声。 降香伸手去摸,摸到的是一串精铁打制的锁链。锁节有她手指一般粗,碰上去冰寒透骨。 一端包裹着温暖柔软的毛皮,铐在她的脚踝上,一端伸向远处。没有光,她看不见尽头。 降香立刻缩回了手。 带着锁链又响了起来。 仿佛牛头马面自地府而来。 晃着手上的锁链,露出口中的血淋淋獠牙,说她生时犯了重罪,死后不得安生。 要来解她下黄泉。 从那以后,降香再没见光。 也再没见过人。 服侍她的哑女只会在送饭和沐浴时出现。 她的时间被拉得很长。 不分昼夜。 先时,她只是身子发软。意识却很清醒。 至少没死,有吃有喝,没人打她。她会鼓励自己想开一点。 看不清外间的变化,她还有时计。 水中的浮标每走一格,便是一个时辰。 时计走得实在是太慢了。 降香很快就不满足于盯着它看。 她开始和自己说话。 编故事给自己听。 一次哑女进来送饭,正巧撞见了这一幕。 降香羞得连忙闭上了嘴。她自言自语像个疯子,竟让人听着了。 反正哑女不会说话,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她很快就改变了主意。 降香不是话多的人。 腹中穷尽,也说不了多少话。 让哑女撞见自言自语后,她不再羞耻地停下。 甚至特意等她进来,再大声地开口叫住她:“喂,你叫什么!我给你讲个故事听!不听故事,笑话也可以!” 降香带着脚镣,追在哑女身后,希望她能有回应。 可哑女不会说话,留给她的,是一片沉默。 而且,她像个装了机关的傀儡人,只会照章办事,绝不多理睬降香一下。 好吧,没有回应,多进来几次也行。 降香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你不理我没关系。可以多进来几次吗?就让我多看看你,让这里多点人气。” 可一切都是徒劳。 她终究没有得到回应。 日子一天天过去,降香日日在精疲力竭之中睡去。 醒来继续在一片漆黑之中,无事可做。 送来的饭菜里,每道都掺了药。 一开始,她会因药效而嗜睡。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能睡着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降香再也不想说话。 她再不能往好处想了。 焦急地盯着时计,唯一的盼头便是送饭的哑女。 什么时候是个头。 没有尽头。 挂在脚上的锁链,动一下就要哗哗响。这是她能听见的,为数不多的声音。 声音敲打着她的太阳穴,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痛。 她便是不动,声音也好似在耳边回响。 从睡着到醒来,没有止息的时候。 降香的头脑越来越昏沉。 醒着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却少。 按着时计上的刻度,降香已在黑暗中呆了二十一天。 房门又一次打开。 降香呆滞地凑近了时计——现在不是哑女会来的时刻。 是谢承思。 他一眼便看见了缩在床脚的降香。 手边放着时计。 谢承思拽住她脚上的锁链,猛地将她拽了出来。 降香整个人扑倒在他面前,手里还抱着时计。 脚铐上包裹着的柔软毛皮,因外力的拉扯,在她的脚腕上擦出大片的红痕。 “要出去吗?”谢承思俯身,凑到她面前,轻声问。 降香乍听见人声,立时崩溃地大喊道:“要,要!” 她撑不住了,眼泪冲出来,仿佛是洪水冲出决口的河堤。 “答错了。”谢承思一把抽走了她怀中紧紧抱着的时计,“没收。” “不要、不要!不要出去!”降香不住地摇头,声音更加尖锐。说到最后,已近声嘶力竭。 “晚了。你只有一次机会,答错了就是答错 了。答错了,就不能出去。” 谢承思直起腰,目光免不得要落向她的眼睛。 下垂的,沮丧的。圆睁着,紧绷着。充满了害怕。 可看上去仍是一般的真挚诚恳。 似乎是俯身起身之间,动作太多,使小腿上的刺痛感,越来越重。 仿佛钝器慢慢地刺破血肉。 疼痛再多,谢承思面上却不露分毫。 反而慢慢绽出一个笑容:“怕什么?我还没玩够呢。” “这双腿拜你所赐——而我,当然要把你欠我的,一件一件讨回来。我所受过的折磨,当然要数倍报还于你。” “本王可容不下叛徒。” 他挑起了降香的下巴,直视着那双讨人厌的老实眼眸。 降香脑中混沌,意识不清,只知蜷成一团,双手环住膝盖,没有时计,便紧紧地抱住自己,瑟瑟地发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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