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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昏昏沉沉几日过去,我才终于抵达那个皇都近郊的祁阳县。 虽说是皇都近郊,但这里实在是个再偏僻简陋不过的地方, 我的马车才一进城便引人围观侧目,仿佛是见到什么新鲜物件一样。 我此行本就不愿暴露身份,为保低调,我不得不弃车前行,吩咐马夫暂且在近郊听命。 走下马车时,我换好粗布简衣,戴上纬帽穿行于略显挤窄的街道上,欲在天黑之前找到栖身之所。 街道两边商铺不算太多,连摆摊的商贩也只有寥寥几个,远远望去,颇有些颓败的意味。 我不知先生是否真的在此处,心中忧急他的踪迹,却又惶惶然怕他不愿与我相见, 所谓近乡情怯大抵如此。 心中恍然忧虑间,我听到不远处书铺门口传来洪亮的吆喝声, “言公子新作仿品,二十两,今日只剩一副喽!” 我只知“言公子”画作在名门贵族之中颇为推崇,有时一画甚至能拍至千金, 倒不知这仿作竟也能在坊间巷尾之处流行起来,且价值颇高。 我微微挑了挑眉,心下忽然有些好奇这仿作该是如何的精妙绝伦,才能以二十两纹银的高价几乎销售一空。 我将头上的帷帽又压低了些,正预备走上前去一探究竟,便见那书铺门前似是起了些争执,引来旁人围观。 其实与其说是争执,倒不如说是书铺伙计单方的呵责与叫骂, 那一方铺面被围观而来的人站满,我看不清其中情况,只隐约听到那伙计用满是鄙夷的声音说着,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下贱东西! 千人骑的臭婊子,你也配动言先生的画?” “谁要你卖身子挣来的脏钱? 快滚远点!别玷污了先生的画!” 周遭人群的指点与书铺伙计的骂喊如刀一般刺耳锋利,我就站在不远处听着,原本并不再打算过去。 旁人悲怒忧惧本就与我无关,更何况我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本也不应招惹是非。 这般想着,我便提步欲走, 转身离开时,却听见一个不甚分明的嘶哑声音从那片混乱中隐隐约约地传来, “我我愿意付双倍价钱,可否” 话未说完便被不耐打断,本就有些微弱的语气霎时间又淹没在疾言厉色的驱赶咒骂里 我却是顿住了离开的脚步, 听着周遭这些纷乱的嘈杂,脑海里却只剩了方才那个隐约而嘶哑的声音。 那声音竟像极了先生。 只是这声音喑哑破碎,与我记忆中的清朗温润大相径庭,叫我不敢肯定。 我再顾不得许多,只向着那书铺前喧闹处跑去,可四周围观者甚众,待我拨开众人一身狼狈地挤到中间时,那说话之人已然落寞离去。 我睁大眼睛拼命地寻,却也只看到一个极瘦削的背影。 那人穿着艳丽而下流的衣袍,行动间甚至隐约可见他纹了大片糜艳纹身的蝴蝶骨,和遍布了青紫红痕的白皙臀肉。 没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穿得如此暴露,连秦楼楚馆里最末等的妓子小倌也不愿如此, 可这人穿着如此放荡,走路时却偏偏将头埋得极低,似是无地自容一般。 他微微佝偻着腰,还跛着一只脚,深深浅浅地踽踽独行,默默承受着所有过路人的鄙夷与咒骂。 我楞楞看着那人逐渐远去的背影,脚步却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我想,这大约不是我的先生, 大约真的只是声音相像罢了。 我的先生合该是挺拔而朗润的, 他总是着一身粗布长衫,衣襟一丝不苟折起,黑发松散半束,便只露出颌下一段修长而白皙的脖颈。 他写字作画时会用一手挽住长袖,落笔间腕骨微微用力,纸上墨迹便矫若游龙, 他端坐抚琴时会侧头微微倾身,任由柔顺的青丝散落琴案,纤长有力的手指拨动琴弦,奏出阳春白雪抑或高山流水。 即便是用饭或休息时,他也总是温文守礼,食不言寝不语, 若是被我窝在怀里故意调皮嬉闹,他也只会轻笑着叹口气,然后轻轻拍上我的额头问我, “郡主,今日功课可都温完了?” 先生教导我吟诗作画,指引我为人处世,包容我的娇纵蛮横,也抚慰我的不甘难过。 即便所有人都对我恶语相加,即便所有人都只喜欢寒霜,他也只会为一身狼狈的我擦干眼泪,语气笃信地告诉我, “郡主莫哭,忘言一直在。” 可是这样好的先生,我终究还是弄丢了他。 后来在芜城的那些年里,我也时常会想,若是当年王府没有被皇上下旨北迁,若是我没有机缘巧合听到自 己的身世,若是我不曾在及笄礼的前一晚喝得酩酊大醉,然后那般莽撞地将一腔爱意尽数倾诉给先生, 先生是否就真能如他所说一般,一直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如果, 因缘际会,天意如刀,都是命数罢了。 我收回纷乱的思绪,回过神时,才发觉周遭纷乱都已经归于平静,只有我一人还怔怔然站在书铺摊子前。 “这位小姐,您可是要看看这言先生新作的仿品?” 那摊子前的伙计见我回神,便忙不迭凑上前来。 他将那原本卷起的画轴摊开举到我眼前,态度热络又殷勤地道, “咱们小县城小地方,寻不得那言先生真迹,便拿这仿作来欣赏一二也是一样。 小姐来得正巧,今日恰好还剩这一副山水图。” 简陋装裱的浓墨山水画于眼前展开, 我看着这粗制滥造的仿品,便明白过来方才那番争执,不过是因为那人想要买下这幅画而已。 我伸手抚上画中那片晕染开来的缥缈背影,心里忽而没来由地惶然。 将手收回时,我状似无意般问那伙计, “方才离开的是何人? 为何要与他争执?” 那伙计听后便是沉默一瞬,再开口时,只剩满脸嫌恶鄙夷, “那人啊一个下贱胚子罢了, 窑子里最下等的脏妓,还成天不要脸地惦记着言先生的画。 若是言先生真知道了,怕是都能叫先生膈应得呕出来。” 说着他又扯出来那副谄媚的笑容,将那画举得更近了些, “小姐何必去管那种东西,还是多看看言先生的画,莫叫那等污秽之物污了眼才是” 那伙计还在我耳边絮絮叨叨,不遗余力地推销着那副粗糙却昂贵的仿作,我脑海中却已然一片纷乱,只剩下那个瘦削而狼狈的背影。 那人不惜花双倍价钱,甚至不惜被他人指点责骂也要得到这幅画, 究竟是为了闲情逸致附庸风雅,还是仅仅为了“言先生”? 我怔怔然望着眼前的画, 画中的白衣翩然便与方才那狼狈微跛的背影两相重合,最终融成我记忆深处无法忘却的那抹身影。 他是我的先生。 温润如玉也好,零落成泥也好, 他都是我心里唯一的牵挂和执念,是我偷偷藏在心里,不敢叫别人知晓的企盼和渴望。 或许我早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便认出了他,我只是不敢去相信, 先生这些年中究竟经受了怎样的折磨摧残,才能将曾经的芝兰玉树蹉跎成如今这般凄凉模样。 明明三年前诀别时,是他同我说早已找到了更好的去处,留在我身边只是空度时光而已。 可若是早知今日如此,当初我便该不管不顾地将先生留在身边,哪怕被他责怪怨恶也好 眼前似是蒙上了一层胧胧水雾, 我深吸口气,强行压下心中暗涌的情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知道眼下并非后悔悲痛的时候, 方才那抹背影已然无处可寻,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先生踪迹。 这般想着,我便勉强扯出一抹笑,抬头对那书铺伙计道, “包起来罢,这画我要了,” 我从荷包中掏出银子,待伙计忙不迭伸手来接时问他, “若我要寻方才那人,该去何处?” 那伙计听后,笑容便又僵住一瞬,脸上表情仿佛活吞了一只苍蝇, “您想必您也是尊贵之人,何必去那种地方自降身价?” 许是觉得自己说得太过生硬,他哈哈干笑几声后又和颜悦色地劝道, “您若真想去那等眠花宿柳之地,还是得去皇都里的小倌馆, 这边的窑子实在太脏 就刚才那人,都不知被多少人” 我无法再继续听下去,心中按捺的火气上涌,便索性拔出腰间匕首来,用刀尖叫他咽下剩下的污言秽语, “再说他一句,我便割了你的舌头,” 我终于又拿出了多年前在皇都胡作非为时的凶恶气势,声音恣意又冷然, “我只问你去何处寻他,劝你少说废话。” “ 他们那群妓那群人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生意,只有过了亥时才会聚在城西的暗巷里! 没人知道他们白日里藏在何处,您您就是现在要找,那也找不到哇!” 那伙计似是被我吓到,缩着脖子拼命远离刀尖,话说的也如同倒豆子一般, 我并无戏弄他的心情,只逼着他为我指清了西街暗巷的方位,便收回了匕首提步离开 。 我快步穿过街头巷陌,心中焦急惶然,又殷殷期盼, 我想, 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放开先生的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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